十七
十七
言下之意,她明天一早就要出门的,她的姿态俨然是一场平静疏离的避退。许鹤苓的话鲠在喉中,“然然,今天爸爸不知道爷爷奶奶会过来,也没想到他们会带个jiejie来家里。” “人多热闹,家里没这么热闹过。” 语言可以伪装,感觉却可以探触到内心最真处。许鹤苓强笑,“爸爸只想和然然一起好好吃顿饭。” 许陶然的动容全聚在眼睛的凝视里,然而姿态不改,仿佛她并不在乎。人与人关系未满将满之际,最平凡的语言,也可以余韵袅袅,让人回想无穷,生发极愉悦的心灵体验,不过基于一个前提——可以憧憬着去共建未来,一个看得见的未来。而她身上,似乎有像mama那样爱而不得的宿命。 她紧抿嘴,忍住扑进许鹤苓怀里诉说委屈的冲动,冷着脸起身走开。 张鉴鉴很不堪,她决不会。 许鹤苓晚上翻出张陆的邮件,那天座谈会,张陆陪在许陶然旁边,胳膊肘杵着扶手,身子倾向她,不过分却见亲昵。他就知道,他俩关系不一般。 他回张陆邮件,说明半年来自己公务繁忙,明天有空的话,请他去一趟自己的办公室,并表达了不必告诉许陶然的意思。 石沉大海的邮件一时收到回应,张陆的心狠跳了一下子,兴奋平复后双手颤抖打字:许书记,明天下午五点钟可不可以? 许鹤苓回得也快,约定时间,告诉他办公室门号。 电影结束,许陶然提议她请客吃饭,说已经在订餐软件上团购好了。 张陆闻言,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看网上人家说,女生跟你讲究公平,是不愿意再有交集的意思。” 许陶然一懵,“……我只当是朋友之间要有来有往。” 就像清姨照顾她,给她买衣服,许鹤苓回来也给方晓禾带礼物。 音落,张陆立马转喜,“那我下次再约你,我们就会一直交往下去。” 许陶然看他一眼,不接话,先抬脚,“我们先过去吧。” 快吃完时,许陶然主动提及了一个话题,“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亲生父母的情况。” 张陆抽纸的动作一顿,直觉感知她父母的情况可能有特殊之处。 许陶然继续慢慢说着,“我一出生就是跟、跟我舅舅,我mama后来有了新的家庭,我那个爸爸现在,境遇不大好,他、他在服刑。” 张陆心一沉,起初听到“境遇不好”,只当是生活落魄潦倒。 “这件事对后面两代人的影响,你应该知道。”许陶然说得平静,但里面有一种她鲜生的情绪——自卑。 张陆着实震惊,他当然深知其中利害,甚至心头闪过一丝不愿捕捉的念头,“你不是跟你爸爸、你舅舅是一家嘛?这哪里会有影响?而且很多工作,只会审查个人。” “不只是工作,父母与子女之间不可斩断的东西太多,比如性格,处事方式。” “嗯……可能是,是你得知这个消息不久,所以暂时无法接受,才不断就这个问题否定自己。你跟你舅舅生活多年,耳濡目染的是他的言行举止,你爸爸如何处事,怎么会影响到你?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彼此独立。” 他说的,是有道理的。 “我问你,你刚刚说的有来有往,是谁教你的?” 对上许陶然那突然微亮正视他的眼神,张陆就笑,“是你、舅舅对不对?” 下午把许陶然送回宿舍,张陆自己也回宿舍稍稍整理一下仪容,跑去见许鹤苓。 他在门口做了下深呼吸,屈指敲门,门从里面打开,立在当地的许鹤苓舒眉朗目,身姿挺拔,文气亲和。 “张陆?” “许书记,许书记好。” “进来吧,你坐。”许鹤苓倒了两杯水,比较客气地接待了他,见他局促,给他解释,“之前收到你的邮件,一直放在心上,后来比较忙,所以也没有好好回复你。” “许老师,不好意思,很冒昧。” 许鹤苓在一边坐落,“然然和你现在是同学,还是超越了同学的关系?” “我们现在是关系非常不错的同学,我还会继续努力。” 许鹤苓微笑,不只是肯定,还是不置可否。 对方是地位极高的师长,张陆捧杯的手细细颤抖,“许陶然也是一个很刻苦很有天分的女孩子,我有信心独行去争取一个很好的未来,如果将来能和她一道,会更有意义。” 该说的邮件里都有,今天来,也就是为这件事。 许鹤苓听出他的坦荡,似乎他也被未成年后辈教育着拥有一个人生伴侣的幸福,“这要看她自己的想法,我不能替她做主,不过作为父亲,有一些话很想对你说。” 张陆听他仍以许陶然“父亲”自居,不知是他俩没有挑破关系,还是他以自己不清楚。 不管是哪种,许陶然显然在许鹤苓心里的分量丝毫不轻,再加上他的语气态度很郑重,张陆稍感压力。 “如果然然能够悦纳你们的感情,我很希望她的学业、理想、家庭合心合意,一帆风顺。 但是世事难料,假如有一天,然然有了其他想法,请你不要为难她,我会代她尽力给你一个满意的说法,这是承诺。 当然,也有可能,某一刻你发现然然不大适合你了,也请你跟我坦诚,让我对她的境遇心中有数。” 送走张陆,周六的校园安静极了,夕阳西下,天际是返照的深色橙黄,校园里的草木绿得发暗,乌沉沉的黄昏把人影人声严实掩埋,一切声响都正渐息。 许陶然的成长似乎是流年一瞬的事,眨眼间就将在他的生活里、生命里渐渐退场,走向完全没有他的人生道路,不可避免。 孤单袭身,是非常可怕的心理感受,不得不承认,父母的建议和做法,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是为他好。张白鸿的想法,也对。 * 冬季,生物系有个出省考察的项目,沈猷之凑热闹随团加入,有个研究生临时退出,替补的人难找,要有文字功底,特别是寒假,学生都回家了。 沈猷之挠了挠鼻边,“要不你问我们许副书记要人嘛,我看他家女儿适合。” “这都快过年了,不好吧。” “怎么不好?他是校领导,要带头支持学校工作,关键是他女儿真不错,写学校植物的文章在校报发表过。” 生物系的老师一想也对,试着给许鹤苓打电话,说明来意,包括项目的地点和日期行程。 许鹤苓昨天去接许陶然,她推辞作业没有写完,说在学校找老师比较方便,正为怎么喊她回家束手无策, “……然然现在不在家,她想去,我就同意。” “那很感谢许书记。” “舒老师,然然要去的话,还要拜托你们多多照顾。” 很多专业老师和研究生指点自己,还有沈猷之从文化价值上为写作保驾护航,许陶然写了几篇不错的文章,沈猷之指导她投稿,虽然还没有刊出,却着实大大增添了许陶然的自信。 穿梭在南方的山林间,许陶然冬季也晒黑了几度,指尖还划出好多细口子,清洗不及时,被染成丝丝黑色,她很享受野外的生活,一草一木都在向她证明什么叫“一花一世界”。 他们碰到地质队的人,地质队更有趣,在农村租一间房子,房门口挂个牌子——XXX项目临时指挥部,临走时,许陶然跑到人家牌子旁合影照了张相片。 许鹤苓从机场接到人,瘦而黝黑,眉眼间更见精气神,都不知道是心疼好还是高兴好。 “许书记,把然然给您安全带回来了。” “这些天让你们费心了。” “许书记客气,然然虽然不是我们专业的,但聪明,什么事情都容易上手,很快就能做得像模像样,帮了我们不少忙。” 听人夸许陶然,许鹤苓打心底自豪,抬手摸上许陶然后脑勺,掌下人蓦地僵愣。 “看样子然然跟舒老师学到了很多东西。你们也辛苦了,我先带然然回家,有空小聚一下。” 人一散开,和许鹤苓独处,许陶然心境倏变,自卑自惭像她回家一样汇拢。 “在海南开心嘛?” “嗯。”许陶然偷偷张望车里,完全是不由自主的行为。 “那回家呢?开不开心?” 许陶然停止打量,两道视线交汇在后视镜中,异常的沉默中自有诚实的答案。 书画协会在年后举办画展,然后义卖,许鹤苓在书房看完书,也构思自己的画。许陶然在门口转悠探头几次,眼见他要起身,就敲敲门,许鹤苓在书桌后站住。 “爸爸,我想在下学期申请国际交换生,到时候你可不可以帮我签知情书和家庭资产证明?我想去马来西亚,那里植被多,想去看看。”许陶然目光躲闪。 许鹤苓保持屈指叩桌的姿势,莫名伤感,不是因为许陶然想去申请交换生,而是因为她有打算,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尝试自己去努力获得。 父母做的对,说的也对,就某个角度来说,子女是亲生的好。如果许陶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或许不会那样担忧,千里万里,都不必担忧她渐行渐远,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慢慢与自己割裂,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