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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依依回头道,“明天徐校长来学院调研,服务需要留校生帮忙,给我安排的任务还挺多的,所以今晚不得不赶回去。” 李依依颇得许陶然好感,但这好感有年龄、阅历和认知的差距,是有隔阂的,许陶然吱了一声,就闭紧嘴巴。 “幸好遇见你们。” 程朱见许陶然懒懒的,就代答,“然然今天玩累了。” 快到校门口时,程朱说,“然然,许院长才下班,刚到校门口,让我们直接过去。” 许陶然闻声,从后座歪脖子张望,很快捕捉到路灯下那个坚实挺秀的身形,安静有力量,比灯光更夺目,一声“爸爸”轻轻脱口而出,车一停好就推门跑过去。 李依依跟在后面下车,扶车门,看许鹤苓笑着伸出一只手环搭上许陶然的肩,把人虚虚护在臂弯里,自然亲昵。 “今天玩得很开心?” “还不错。” 许鹤苓这才抬头,听李依依叫了声老师,也不意外,点点头,“也不早了,你先进学校吧。” 然后对程朱道,“今天辛苦你了,你直接开车送晓禾回家,我和然然走走。” “哎哎,好。” 李依依往校门里走,几步后停在阴影处,两人徐徐往小区方向走,许鹤苓始终保持脸偏向许陶然的姿势,听她说话,把她当作关系的核心,对她的一切饶有兴趣地关注。 这跟脑子里二十多年的父女相处之道颠倒,不必讨好、陪笑来乞讨,就给你春风拂照。 * 许陶然洗完澡,擦着头发出客厅。许鹤苓正隔着玻璃门在厨房忙活的背影,让她想起印象空白的母亲。 “怎么愣在那?要陪爸爸吃点么?” 许陶然鬼使神差点点头。 时间也不早了,许鹤苓只给她分出一小碗,“够不够?” “够了。” 许陶然扶着碗,心不在焉,瞧许鹤苓吃得不见一点声响,饿了那么久依然好仪态,“爸爸,你想再结婚么?” 挺突然的问题,特别是“再结婚”三字,令许鹤苓发懵,“什么?” 许陶然在许鹤苓面前向来有话直说,“我们班有个同学,他爸妈这几天离婚了。网上也有家长在小孩高考后离婚的。” 真后知后觉,这么多年一路走着阳光大道,都没有提心吊胆过她爸爸再婚这个问题。 许鹤苓的神情似有触动,眼神颇认真,有许陶然不能理解的情绪,“爸爸要是、要是再结婚,以前会影响到你,高考完就没有影响了么?” 许陶然浅浅想了下,家里怎么可以多另一个女人? 许鹤苓拍拍她的发顶,然后收拾碗筷。 许陶然看见她爸爸手机进入一条微信—— 李依依:许老师,我到宿舍啦~ 夜深人静,许陶然背对透过纱帘的光影,在枕上想想如果此时隔墙有些她爸爸与另一个女人的絮絮私语,哪怕是和mama,会是怎样的景况。 想着想着,便有些孤独空落。 手机屏幕倏地亮起,来信竟是许鹤苓,特殊的时机,异样的感受,似悠悠涟漪漾荡。 信息出乎意外的长,许鹤苓就刚刚似答非答的话题,说了很多内心深处的话,大致是: 他如果结婚,无论对方如何有修养有胸襟,他都会面临一种风险,那就是不可避免或多或少与许陶然产生疏离或割裂。这种疏离和割裂,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对许陶然来说,在任何年纪想必都会很可怕。 所以,那本质上是用他俩的家庭,换取他和另一个人家庭的风险行为,尽如人意的几率很渺茫,纠缠不清的概率倒很大。 如今就很好,一个专心向学,一个享受工作,他一直认为他的家庭没有婚姻的缺失,是完整的,这样就很好。 他居然特地发短信很认真地解释,每一个字都击在许陶然心坎上,情不自禁地蜷缩身体,在床里静静咬被子。 许鹤苓自从兼了行政职务,就很忙,当选院长后,案牍之劳更胜从前,但专业上依然每日孜孜,回家再晚,也会练练画稿,或写论文。 许陶然摸进书房,不声不响,就在对面书桌安静坐下。 那书桌本来就是她小时用的,与许鹤苓的同制,对照她的身形,可以说非常广阔了。许鹤苓在另一边背临帖画、创作、看书、搞著述,一大一小,亦远亦近,既是监督,也是陪伴。 等上初中,自己开始回房间写作业,书桌并没撤走,读物小地球仪至今都在。许鹤苓行云流水似的运笔,沉心静气也一如从前,书生文气里又积淀了一份清正坦荡。 一时,许鹤苓收笔,对上许陶然出神的眼睛,水灵灵的,可怜又可爱,“在外玩了一天,还不累?” 许陶然抹开脸,藏住眼神,“有点。” “那去睡觉。”许鹤苓做榜样般搁下笔,拧熄台灯,许陶然也坐不下去了,磨磨蹭蹭跟在后面出去,心里有些想法,做起来却很难为情。 辗转反侧的,她睡不着,一鼓作气,抱起枕头,穿过两道门,摸上她爸爸的床。 许鹤苓惊诧,被软软抱住的胳膊僵麻,疑问,“然然?” 许陶然的脸往他肩膀贴了贴,“爸爸。” 轻轻的一声,叫得许鹤苓当即心软,摸了摸她的眼睛,没湿,“怎么了呢?” 暗夜里,许鹤苓身体侧撑的轮廓,天然有父性的绵延巍峨,许陶然卧在阴影之下,越发依依恋恋。 夜色静默,许鹤苓也不吭声,许陶然抱着他胳膊不放手,又怯怯不敢坚持。 最终许鹤苓胳膊伸展,薄被子往她身上盖了盖,明白她大抵在今天被同学父母的事触动了。 许陶然额头抵在许鹤苓胸口,温热的气息入鼻,暖得她意有醺醺。 另一个有修养有胸襟的女人,给她再多的爱,也敌不过一个完完整整的、不被分享的爸爸。 都没有入睡、不说话,小时候俩人的无间亲密,偶然在这奇特的情境中重温,作为生命里冒出的小惊喜,打动人的方式也是特有的,超乎事理的纯粹可贵。 许鹤苓彻底释然,每一块肌骨都不自觉轻松舒展,不抛话题,实际上,则打心底接纳这不大妥当的相近相亲。 * 校长徐崇苏来学院作暑期调研,许鹤苓检查修改报告、整理资料,忙忙碌碌一上午。 临下班时,有人敲办公室门。 “请进。”许鹤苓头也不抬,背沐阳光,洁白无瑕的衬衫泛出温和的光辉,衣袖挽至肘处,黑色的钢笔随修长的手指,工作簿上挥洒出字迹。 拿着资料的李依依,平平的样貌敷上精致的妆容,也算有味耐看,在门口停下脚步,不敢冒犯打扰,又禁不住窥探。 浓密的黑发挡了部分额头,深邃的眉眼正半低,使许鹤苓的样子,投入严谨中透着些随和。 李依依脸颊发热,抿住唇,心脏怦怦跳动。 许鹤苓写完最后一个字,洒然收笔,套上笔帽,同时抬头,“有事?” 李依依暗暗呼气,稍微做下心理建设,“噢……老师,我想跟您报告个事,我打算申请兼职辅导员,保证不耽误毕业。” 兼职辅导员确实对将来找工作有益,许鹤苓一口答应,“可以。” 李依依欣喜,“那谢谢老师啦。” “昨天听然然说,你们要去广西旅游,这是我之前去广西做的旅游攻略,您可以参考下,避坑。” 广西是很多年前去的,当时的攻略怕有些不适用,这份是她昨晚连夜做的。 许鹤苓拿起扫过一眼,“谢谢了,你有然然的微信,可以给她看看,我主要是陪她,她喜欢就成……” 手机有来电,是jiejie许松苓,许鹤苓拇指滑动,接通。 “鹤苓,吃过了么?” “还没,有事么?” “……然然最近放假没有什么安排吧?” 许鹤苓把钢笔插入笔筒,“有事直接说事。” “你也知道,荀璐身体不好,我们一直对她成绩没要求,可眼看明年就高考了,这个暑假还是挺重要的,希望能抓抓。” “你们家荀璐应该请专业的老师,是需要我帮忙找名师?” “……不是。” 许鹤苓合上工作簿的动作慢下来,半拢的掌心盖住一角,心里有份猜测,等着她往后说。 “我们想着,请家教我们真不放心,可不可送她来你家,让然然陪她两个月,同龄人会轻松点,比较好交流。” “你们家荀璐需要专业的老师。”许鹤苓想都没想,“而且,然然刚经历高考,她现在需要一个没有负担的暑假。” 一旁的李依依,光听许鹤苓的答话,把事情推测个七七八八,他拒绝了一个亲戚请许陶然替孩子补课的要求,不遮掩地为自己的女儿着想,不考虑人情世故,斩截干脆,不带犹豫。 许鹤苓在谈论私事,李依依示意自己先离开,转身后能听见他语气冷静,却见情绪,“然然不缺陪伴,如果荀璐需要,你和荀越可以再要一个孩子。就这样,我手里还有点工作。” 她的感情、心灵、对家庭的信心,算是被这个男人狠狠振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