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而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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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自颖长到十二岁,终于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对生活缺乏了解和掌控力的小孩;生活的规律也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直接——只要努力就可以一切顺利。 寒假的头一个星期几乎是在床上躺过去的,失眠乏力伴随着忽冷忽热的汗水将刘自颖裹进一个个白日梦魇里。不过病得再严重也还是有清醒的时候,她劫后余生地往头顶看,天花板上是一道道没刮平整的水泥腻子,纹路印去迷雾重重的眼底,又叫她头脑一阵昏沉。 常常,她从缠成一团混乱的思绪里脱离出来的时候,泪水早已经结干,只是发鬓还湿黏得难受。 金丽荣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她从城里染回来的流感,携刘父背她去村里小诊所,咋咋呼呼踏进门,一通检查下来却什么问题也没有。这让金丽荣难以置信,刘自颖从来没生过这么重的病,怎么可能没事?她不依不饶,逼得满脸褶皱的马医生终于开了剂退烧的药,若是发烧,就吃一吃。 然而这几包药粉子关进抽屉里就没再拿出来过。刘自颖过几天就好起来,先前虚耗的精气神回来,居然起了反噬般的效果:她变得粗暴易怒,伤人的恶语常常会不受控制地撕开她沉静的面孔倾泻而出,让人猝不及防。 甚至一只多足爬虫在水泥地面上产生出来的些微动静都能让她歇斯底里地发泄一通。只是她不再落泪了,仿佛是一件好事。 家中经年累月的静默被打破,金丽荣和刘父慌张又不免欣喜地认为刘自颖的叛逆期到来了,深觉这样的女儿陌生而新鲜,谋划实施了各种教导计策,只是没有一个能起积极作用。他们根本搞不清楚症结所在,时日一长便没有了耐心,还是觉得从前的女儿更好。 寒假并不长,很快就到了返校的日子。刘自颖无需帮忙,一脸沉静地收拾行李物品,他们假装不经意投过去几次视线,又隐秘地交换眼神,知晓彼此心中都因此轻快不少,像要卸下重担。 再次坐上去莲淞的大巴,真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刘自颖闭上眼假寐一路,心里渐渐安静下来。文雪离开了,却带着那份从未宣之于口的感情永远住进了她心底。她对她怀着心折的恨意,竟然到了大病一场的地步。 病好了,就该做清算。到学校之前,刘自颖已经整理好心情,准备迎接新学期。最起码学习是不会背叛自己的。 虽然村里离莲淞市区并不算远,但刘自颖整个学期都不会回家。刘父和金丽荣对寒假发生过的那几场争吵还心有余悸,每每来电叮嘱她在学校要收敛脾气,是时候学会成熟一点。 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刘自颖当然不会在学校惹事,成绩也日益优秀。但父母对孩子的期待是永远不会盈满的,他们会在各个方面都提出更高的要求。 大家已经初步形成了各自的小团体,结成闺蜜对子的也大有人在。他们还将社交圈子扩展出去,收集四面八方的八卦和信息,然后在课间互相分享交流。 女生们最热衷的话题是围绕着“火箭班”的两个女生展开的,即使刘自颖平时基本不和同学们混在一起,也不免多次听见她俩的名字——周见麓和江元璨。 这两个人本身就十分耀眼,不论是外貌还是成绩都甩身边人一大截。而她俩又彼此要好,还有几个人说自己曾经在街上撞见过她们。 甚至有人声称自己亲眼目击过她们接吻的场面。这种事情就不普通了,同性恋绯闻在这个年纪的群体里是一个大噱头。大家既好奇,又不敢直接向当事人求证那个让人心痒的事实。刘自颖觉得她们这样真是无聊,自己心里却又悄悄记挂住了这件事,暗地里关注其发展动态。 她只远远见过一次周见麓。 那次老师因故将她们周三的体育课调去了周五,没想到正是和周见麓和江元璨所在的班级一起上课。班上的女生都很兴奋,有人还说自己带了手机,要将她俩在一起的画面记录下来。 但这是偷拍吧?刘自颖在一旁听了忍不住想吐槽,只是自己跟那人不熟,也清楚这话实在不讨喜,就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冷眼看她们激动热闹。 下课铃一响,大家就掩不住兴奋地涌去了cao场,刘自颖缀在人群的尾巴跟着,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她比同龄人要高上一截,皮肤白皙,五官清丽,站在绿茵场的背阴处,却发着光。 周见麓留短发,发尾卷起来,毛茸茸地将脸勾勒得更小了;眼神也有些迷糊,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疏离样子。刘自颖不喜欢这种人。 只是那张好看的脸实在威力巨大。不论男女,大家的视线都牢牢被吸引过去。周见麓也注意到了自己身上的密集视线,却依然神情自如,举手投足间有着少年的活泼,又没有那股寻常躁气。 大家都看她,她当然也在观察着这一群人。刘自颖和她甫一对视就立即敛去视线看向别处,默默猜想也许是自己暗中打量的眼光太明显。 但整节课过去都没有见到江元璨,大家不免有所失望。听说她今天请假,没来上学。刘自颖扯了一边嘴角在心里讥讽她们,然而自己心底也有抑制不住的失落。她意识到之后,就用十倍的烦躁心情压下去,这是她擅长的。 初二才过一个学期,同学们的热情就稍有退却;也许是因为在他们那,周见麓和江元璨的情侣关系已经被认定为事实,也就不必过多讨论了。刘自颖当然早就将这些无甚用处的八卦绯闻抛去脑后,不过她也借此深刻认识到了谣言三人成虎的强大威力。 初二下学期刘自颖开始走顺风路,学习成绩稳步提升,甚至有那么一两次月考可以和火箭班的尖子生们齐头,让她一下成了普通班和乡下学生之光。 但一切都还远远不够。她不想再留在一个大家都知道她是乡下人的地方了。即使她自己也早就意识到,根本不会有人把“刘自颖是乡下来的”这种念头每天都摆在各种繁琐事宜的最前头,时刻自我提醒然后彼此宣扬。 认为世界围绕自己旋转的人通常是作茧自缚者。 知道这个理是一回事,她依然无法排解那灼痛的、噬心的自卑,这种感觉是痉挛的电火花,在她心脏里紊乱搏动,生成源源不断的推她往前走的动力。燃尽的那些火屑就在她体内跌落,惊慌失措地抓不住任何东西。 只是如今她不再是一副空壳了,她新生了许多欲望。 莲淞将要跨入夏天的时节,风开始吹得很盛了,海洋的味道把这个城市抱揽得鲜活。时起的风浪鼓胀起刘自颖纺白的校服,钻进去和她的肌肤作亲密接触;如果腹背布了汗津,就更有种别样的爽快。 午间的校园是一天里最安静的,尤其是在清醒的时分。刘自颖没有午休的习惯,因此总在这个时候满校园闲转,感受空气凝成黄油块的独特静谧。 最近她总绕去食堂的后墙打发剩余的时光。从这个学期开始学校不再提供食堂服务,因此现在这里几乎已经成了无人问津的场所。加上大部分人都回家午休,就更不会有人来。刘自颖已经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午间私人场所。 寻常的周二,她寻常地悠闲踱步过去,却在过了转角后瞥见不寻常的人影。她吓得捂嘴躲回去,背靠墙面呼吸舒缓两个来回,又小心翼翼地探头看过去。 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生,她上半身倚着墙,只是看着前方,什么也不做。刘自颖离得远,就能把她放在浓密的树冠背景下不动声色地观察。 女生露出来的皮肤与点点阳光相谐,都散着暖意。透绿色的树影在她脸上滑动了一会儿,她有了反应,眯眼躲避灼亮的光斑,又张开嘴巴去接。 刘自颖窒了呼吸,全神贯注去看那张开的嘴巴里露出来的一小点嫩红色的舌头。那里会是什么感觉?舌面接触了凉丝丝的空气,被吹得发干,并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也跟着张开了嘴巴,往外傻傻地探舌尖。“呃。”意识到这个,刘自颖惊得从喉咙里发出声奇怪的短音。她急忙收了声息闭紧嘴巴,再看过去的时候却正对上一双直直看过来的眼,只是里边并没有含带什么特殊的情绪。 她被发现了。 刘自颖捏紧了手指,墙面的生冷感从指尖导进身体,她不住打了个寒战。想要立刻逃走,只是有什么古怪的东西牢牢地控制住她,让她动弹不得,低着头在原地像是做错了事。 对方站直身子,眼神像雪一样反射着莹莹的亮光,又雾蒙蒙看不清晰。她们相距并不远,女生很快就走近来,牵扯起嘴角对她礼貌地笑了笑,随即离开了。 路过时没做停留,她就那么走过去,带起一阵小风,转瞬即逝。 那人已经走出去十几步远,对视的瞬间她那平淡的一瞥却还在刘自颖心间持续激荡。她呆愣在原地,被那阵发麻的悸动感绑缚得久久无法回神。 榕树不安分地鸣起一阵阵树涛,勃然的绿意和着千丝万缕的光束在刘自颖眼前流转盛放。阳光透过摆动开合的金碧色叶缝闪成水晶粒子,她入神地盯着那处,感到眼睛受不住地发烫发潮。 刘自颖眨眨眼,复瞪大眼睛贪婪地去囊括住这片景,风却停了,不知跑去哪里,天地恢复寂静。 可她隐隐觉得那阵喧哗的风一定是藏去了自己心里,那儿正鼓动得吵闹。 刘自颖总是容易沉浸在某种情绪里,但大部分情况下都不耽误日常生活。寒假那次是有生以来的唯一例外,她做了沉重的反思,好容易从自我检视后的气馁之中缓过来,却又遇见那个人。 事后她一直在回想当时的情景,也重新去过食堂后墙,眼前的所见还是抓不住地模糊起来,只有那一双眼睛和身体的感觉挥之不去。她手足无措、身心僵直;她感到一阵庞大的羞意,撞翻了脑子里所有的理智和指挥权。 心底里似曾相识的初遇片段又在作祟,无论用什么情绪压抑代替,都毫无作用。她又想起来文雪,想起来微微褶皱的白色裙角,想起来她中指上可爱的茧包。 文雪,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问过千百遍这个问题,统统没有回应。文雪离开了。原来她到现在还是不能坦然面对这件事,这就是初恋的威力吗?让她辗转反侧,让她呼吸急促,让她情难自抑。 然而那个人出现了,承载了一层怪异的背德感。对文雪的感情像是转移去了她身上,即使刘自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也不打算付出行动去调查出个结果——她无法接受自己在这段无疾而终的单恋中“出轨”。 刘自颖没办法通过倾诉或者其他途径排解这一堆芜杂思绪,就拼命做题目,提前背诵会考科目繁复的知识点。她一遇见什么事情,总是逃到学习的壳子里,真的是一个很单调无聊的人。 天气越来越热,暴雨也降下好几场,这个学期很快就要过完了。期末考之后是年度的文艺表演,去年刘自颖没参加,提前回家消暑;城市里的夏天实在热得难耐,灌木绿荫大多作观赏用,大树下乘凉的少之又少,大家都躲去空调房里头。 今年不一样,班主任组织了全班的合唱演出,能开口唱歌的都得参加。刘自颖当然逃不过这茬,何况她是会唱歌的,冷淡的嗓音听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动听——她不幸被一脸慈爱的班主任选中做领唱,到时须站在前排话筒前放声歌唱。 拒绝无效,这件事一经敲定,刘自颖就有动手的冲动。不过她肯定不能对着班主任发作,只得硬生生忍下去。复习事宜于她已经可以做到悠哉游哉的地步,就勉强分出些心神在歌曲练习上,居然跟另外几个领唱熟悉起来,这倒让她有些害羞。 顺利通过期末考,没过一周成绩已经出来。刘自颖和其他人道别,出媒体练习教室去新张贴的排行榜前,不出所料在前排看见自己的名字,顿觉闷热空气里的每一丝微风都在怒然盛放,吹拂得她意气张扬。 同时还是伴生了小小的不安感,她觉得一切发展得太好太顺并不是一件好事,她总是害怕陡然失去手中还没捂热的东西。 时间不在乎这些细碎拧巴的心绪,不留行地就到了正式表演那天。她们班的表演排得较后,等到中场之后才能去后台准备。不过大家很满意这样的安排,中场之前有江元璨的表演,她们不愿也不可能错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登台的紧张,刘自颖从到演厅就有些不舒服,心脏像被金属丝缚紧一样难受。同为领唱的女生还安慰了她几句,分享了自己同样的紧张心情以及对江元璨表演的期待。 ……无聊。这时候才发现她也是周见麓江元璨的关注者之一,刘自颖颇觉扫兴。但她其实也在心里期待着江元璨的出现,午间遇见的那个人重新占领了她的思绪,心脏越跳越快,像是加大质量一般沉重,心思就要兜不住。 灯光暗下来,刘自颖下意识倾身去看舞台,几个人影迅速地撤下前一场演出的道具,然后布设架子鼓、音响、麦克风和一些拉了电线的地面仪器——她不认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啊啊啊——!”已经有几个女生在小声尖叫,身边的女生也明显激动起来,刘自颖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虽然她自己不愿意承认。 “叮——”有人在鼓后坐定就位,随意又充满心机地敲了敲金属镲面,引得全场喧闹起来,大家的情绪已经被充分调动,舞台上的人却还不满意,另一个把着长柄乐器的人也发动声响,传出来“笃笃”低音。 随后,刘自颖看见黑暗中一个人走到舞台中央、直立麦克风处,身上背着吉他。 她不敢眨眼,死死盯着那个人影,灯光还没亮起来,那人弯腰捡起来地上一根线插在吉他上。刘自颖没见过这种乐器,只觉得是娇小版本的吉他。她低着头拨动琴弦,一阵尖锐强烈的琴音扬出来,直直飞进了刘自颖心里,遭受电流冲击般,心脏麻痹一瞬就随着全场高昂的哄叫声剧烈跳动起来。 灯光大亮,舞台中央的人此刻清晰无比地倒映去刘自颖大睁的眼里。她规矩地扎了马尾辫,露出全脸和光洁饱满的额头;脸上却是一副接近轻慢的表情,嘴角微微牵起。她在麦克风旁向大家弯腰鞠躬,又激起来一片尖叫,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模糊的影子终于再次有了明确的形体。刘自颖立刻就认出来她,那个人。……原来她就是江元璨吗? 不给刘自颖进一步求证的机会,江元璨走到话筒前开口,简短地蹦出来一个英文单词,也许是歌曲名,随后鼓点和贝斯音线散漫响起,清音的电吉他声干净连绵地和着她慵懒的嗓音游荡了整个会场。 刘自颖弄不明白江元璨唱的是什么,弹的是什么;就像她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一动也不能动,为什么头脑障了一片纷杂云霾,为什么自己眼里就只能有那个人,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像发呆一般看着舞台,直到和那双眼发生短暂的碰触。江元璨的眼神依然那么亮,又笼罩着看不穿的薄雾。她投射过来不经意的一瞥,同那天、那一刻无甚差别,却特定地击中了刘自颖。 她幅度夸张且不自如地低下头,看见自己正僵直着揪拧衣服的双手。她们今天统一穿的蓝白色中式演出服,是一袭长裙,面料丝滑。眼见为实,她却分明觉得自己浑身赤裸,一丝不挂,双颊也因此烧红发烫。 欲望再也抑制不住,她感到自己已经狂热地爱上了她。 一首歌就几分钟,江元璨和乐队的其他成员在掀顶的尖叫声中退场,刘自颖沉着脸看江元璨脸上灿烂的笑容,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那个中午冷淡疏离的她与此时判若两人。 但她是不会看错的。即使那个中午所见的面容已经日渐模糊,再次相见还是无比清晰地对号入座。她就是她,不会有错。 后半程基本神游过去,直到被拉去后台做准备,她按入场队列站在帷幕后头,看见前一场的人正做结尾部分,被压下去不久的紧张心绪又攀升,指尖发颤发麻。 她以前是没有这种经验的。父母老师似乎都默认她专攻学习,不对她做其他要求。登台演出——而且初次就是这么大的台子,这么多的观众——给她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她在心里打趣自己:乡下人要登台献丑了。 灯光暗下来,大家一下收敛声息,同样的紧张情绪叠加相乘,弥漫开来。刘自颖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反而新生出来一种别样的沉稳和镇定。她被谁轻推后肩迈出一步,随后一步接一步走到舞台中央,站去彩排时的位置。 她一眼就看见了台下的江元璨,那人就坐在第一排,和身旁的人有说有笑,心情很好的样子。心中一沉,刘自颖认出来旁边的人是周见麓,她们果真很要好。头顶灯光特别亮,晰得她眼睑都热热的。 胡思乱想之间,前奏已经从两侧的大音响里流转出来。刘自颖依着早已训练出来的惯性开口,释出歌声。身后同学们柔和的嗓音承托住她,一种神奇且陌生的感觉控制了大脑,即将轮到她的solo部分。 江元璨在台上慵懒唱歌的样子一再出现,竟然重叠去了自己身上。她在刺眼的黑暗之中听见自己如出一辙的唱法,惊得一下睁开眼睛,眼前是黑压压的观众席,最前端偏偏有个发光处,江元璨坐在那里,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眼里也许是欣赏的神色。 对视的瞬间声息就已经乱了,她错开目光,拼命找回来调子;但独唱部分已经结束,同学们又唱起来,厚实而整齐的声流不紧不慢,像是在安慰她。 再看过去,江元璨却已经不在原处,演出也顺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