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群山阅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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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元璨蹑手蹑脚地回房间,却被床上低头呆坐着的刘自颖吓一跳,倒吸口冷气。刘自颖听见声响,猛地抬头看过去。 是江元璨不假。 “怎么了?”江元璨当然发现了刘自颖的异状,走过去坐在床侧,担忧地扶住她的肩膀。 “没事。”江元璨没走,这让刘自颖放下心来。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的脑子也不再混沌——江元璨即使是要走,也不可能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的,她向来有把任何事都料理停当的自觉和能力。 “真的吗?”江元璨当然没那么好糊弄,看出来刘自颖此时状态确实不对劲。只是她同样知道,刘自颖不想说的话是怎么也逼不出来的,就只得作罢:“……我饿得不行,就早起去做饭吃了。现在厨房里还有热食,你要不要起来去吃?” 刘自颖没答她,径直起身去了浴室。她刚起床的时候本来就不爱开口说话,再者,动作已经可以充分表示态度,就无需赘言。江元璨会意,起身去厨房给她盛热汤备在桌上。 一顿早饭还是吃得静默无言,这倒是刘自颖故意的。相处这么多年,她能轻松地察觉到江元璨细微的情感起伏,更别说此刻江元璨脸上的激动神情根本毫无遮掩。 她不想一大早就听见江元璨提起亓兰。江元璨从来都没有明说过她对自己姑母的不伦之情,可是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呢?尤其是在恋人面前,这件事已经可以算作是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今天学校要开早会,刘自颖吃完早饭就回卧室换衣服。江元璨收拾好桌面,将碗筷放去洗碗机里,紧跟着也去了卧室。 刘自颖已经穿好衬衫,衣摆堪堪遮住大腿根,下边就是一双光滑纤细的腿。江元璨看她动作,没过几秒就忍不住上前环抱住她,从后边将刘自颖揽进自己怀里。 这竟让刘自颖想起来昨天的性事,扰得xue口一阵热意。 但她手上的动作只是顿了顿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系扣子。江元璨长得高,加上坚持运动的关系,整个人很轻松地就可以笼罩住身形娇小的刘自颖。她们从先天身材比例方面就有不小的差距。 “我的姑母昨晚打电话来,说她离婚了。”江元璨声音冷静,好像只是通告一个事实。然而把这种事也要分享给恋人听,已经足够不寻常。刘自颖又再清楚不过这原因,这么让她欣喜的事情,江元璨憋不住。 “噢,那还真是恭喜你们。”刘自颖冷讽着,一下挣脱开这个越发让人心寒的怀抱,走去衣柜拿裤子和外套。她紧抿着嘴唇,也不敢回头看江元璨,哪怕一眼。 如果江元璨脸上满是欣喜快乐的神色,哪怕看上一眼都能让她情绪崩溃,不管不顾地说出一定会让自己后悔的话。她从以前就是这样,性格很差,只有江元璨十年如一日地包容她,不对她发脾气。 性格、外形、家世、社会地位……她各方面都配不上江元璨,也比不过亓兰,哪怕对方是一个刚刚离婚的女人。 “我们?”江元璨却走到她面前来要问个究竟。刘自颖这个时候才敢看对方,也只是冷冷的一睨。“你不是早就盼着她离婚吗?”其实她想说的不是这句话,而是更加直白更加不留情面的,但她不舍得说出来,那会同时伤透两个人的心。 江元璨眉头皱得更深,脸上却又闪过一丝被说中的心虚表情。自己确实日夜期盼亓兰离婚,从对方告诉自己她打算结婚的那一天起。 江元璨还清楚地记得,正是那一天,自己和刘自颖正式确定了关系。而这件事也一直让她很抱歉,这么多年来自己想方设法地对刘自颖好,也不乏有对这件事的补偿心理。 刘自颖见江元璨咬着下唇不说话,心里就更是冷得沉郁。她快速穿上裤子,拿上外套和床头柜上的手机出了房间。江元璨在她后面追,说是要送她。 “不用了,离学校几步路还要你开车送啊。”刘自颖觉得有些好笑,只是心里依然不轻松,江元璨现在的举动分明就是心虚的表现。 不消五分钟她就收拾好要带的东西,站在玄关换鞋。江元璨倚在玄关柜边看着她,一言不发。临出门,她们惯常地接了吻,江元璨望向她的眼神里有歉意。 她有什么好抱歉的呢?刘自颖在心里想。出了小区再走过一个街道就到了她工作的校区,她们现在住的房子是江元璨为她上班方便特意购置的。这里毗邻莲淞大学A校区,离市中心又不是很远,房价可谓是寸土寸金,可是江元璨眼睛也不眨地就买了,用来作她27岁的生日礼物,附贺她当上大学副教授。 江元璨不缺钱,或者说,她们江家不缺钱。江元璨继承家族企业,现在已经是莲淞市龙头企业的二把手。前几年刚上任的时候特别忙,经常工作到凌晨,不时在国内外飞来飞去。但每次出差时间都不长,事情抓紧做完就立即回来,还总要给刘自颖捎带些地方特产、准备浪漫惊喜。 她们早就习惯了对方的陪伴,离不开彼此。毋庸置疑,江元璨当然爱自己,但刘自颖想要的是最爱,是唯一。 街边的喧闹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刘自颖往声源看过去,一堆人围着什么正七嘴八舌地高声议论。 干脆就在这里过了马路,刘自颖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过去。还未等她走近,人群却被撞开个口子,短发少女从那里埋着头冲出来一溜烟地跑走。那群人咕哝着埋怨已经跑远了的少女,不多时也自动散开了。 刘自颖却还怔在原地,睁大了眼睛追随那个背影——她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但是这种事实在太荒唐,刘自颖抬手拧了自己胳膊一把,痛感传来,告诉她这不是在做梦。 即使只有匆匆一瞥,刘自颖也认出少女穿的是六中的校服。从前还在读初中的自己也和少女一样,总是低着头远离人群,样子灰扑扑的。 她第一次见到江元璨也是在那个时候,她们从初中就是同学。 刘自颖最开始并不叫这个名字,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原名是什么,“阿影”这个小名倒是一直叫到大。 她清楚地记得现在这名字是四岁的时候,爸妈请小学的卢老师新起的。“她自可脱颖而出。”蕴的这个含义。在场的几个人一听,都喜笑颜开,浓密的希望笼罩去她身上。刘自颖坐在母亲怀里,看着大人热切的目光,懵懵懂懂。 改名手续办好了,爸妈就带着她去山上,到哥哥墓前告知这件事,照例洒了不少热泪。哥哥意外去世不久,爸妈伤得心都碎了,但生活不会停下来等他们收拾情绪,他们只能把伤痛埋到心里,在每天入睡前小声拌嘴,嘁嘁喳喳,稍作抒发。 刘自颖和哥哥感情不深,于她而言只是逝去了一个日常玩伴。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年幼的哥哥会隐匿在父母的目光和言辞中,成为她一辈子的阴影。 改名只是一个开端,她“争气”的一生就这样无情地铺展开来。爸妈决定不再生孩子,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对此一无所知的刘自颖身上。他们和死去的哥哥编织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将她紧紧束在里边,要她谨记并贯彻自己“脱颖而出”的使命。 之后的时日里,学习任务和考试分数满满当当地占住她的思想和她的身体。她确实很争气,每次考试都是年级榜首,无一例外。但她依然觉得自己活得像空壳,忙碌繁重的日常灌进体内,却尽是一堆无意义的空气,很快就会流失掉。 直到雪老师来。刘自颖在一次语文课开始前见到了她。身着白裙的她站在讲台边,一手抱臂,身影婷婷。 原来教语文的正是当年为自己改名的卢老师,他坚守多年,资历已经很深,如今终于要退休,乐呵呵地为大家介绍新老师,从今往后就是她来教大家语文了。 班上的同学们早已经讨论开来,小声但喧哗。他们学校老师比较少,又多是些“旧”老师,终于来了新面孔,还长得那样美,当然让他们激动不已。 刘自颖却依然紧闭双唇,也不理同桌的搭话。她只是盯着雪老师,弄不懂自己心里这阵罕见的悸动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卢老师不准她发呆,点她起来,要雪老师认识一下他引以为豪的语文课代表。刘自颖强作镇定地站起来说老师好,却只敢粗略瞥她一眼。雪老师看见她倔强冷漠的面容,还是温柔地笑着叫她“小颖”,声音好动听。 刘自颖作为课代表,与她搭档了两年。雪老师全名“文雪”,名字和她的人一样有气质。正是她身上这股与众不同的气质,让刘自颖冷淡无趣的视线中有了不一般的色彩。 雪老师对她很好,总是亲热地叫她“小颖”;而刘自颖只肯叫她“老师”,还天天板着脸做派冷漠。但文雪不理会她的这些带刺的障壁,坚持和她亲近,劝诫她一定要走出去,去大城市生活。 刘自颖听进去了,为考去市里的初中而加倍努力。她知道自己喜欢雪老师,也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和从前有过的任何一种感情都不一样。她不敢声张,只在心里静默地守护这种情愫。 很快就到了中考的日子,刘自颖找自己的座位坐下等待考试开始。雪老师偏心,考试之前招手把她叫出来,递给她自己从家乡带来的蜜糖吃,说她一定能考去市里的中学,说不定还能考上一中,那是莲淞最好的初中。 中考之后,刘自颖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文雪回家乡之前的十几天里几乎都和她待在一起。刘自颖请雪老师去家里吃粗茶淡饭,带她去看自己的秘密基地,和她并肩坐在草坡上看太阳一点点掉落去小山包的后头,绿植的清香和野虫的低鸣浪漫地包围她们。 刘自颖想起来那篇课文,就问她的雪老师:山后边是什么?日晕晖光温柔地铺洒在文雪白皙的脸上,她眼里有光,笑着回答她的学生:是多姿多彩的未来,是更大更广阔的世界,是你今后要去的地方。 刘自颖听罢,很想告诉文雪:其实我最想要自己的世界里永远只有一种颜色,就是你的颜色,我猜想那也许会是一种雪的洁白色。不过她没见过雪,这里从来不下雪。而且她早已经决心要保守内心这份容易受伤的隐秘感情,就默默无言,只是看着文雪的侧脸。 与此同时,她真的开始向往山后边的世界,想知道文雪的家乡会是什么样子。 文雪回去后不久,刘自颖收到了通知:她考上了市里的莲淞六中。虽然不是最好的一中,但这已经让爸妈、邻里和学校里的老师们欣喜若狂。 到了报道前一天,一行人几乎是敲锣打鼓地送她到了城乡大巴车站,期待与欣喜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那高楼栉比鳞次的地界,刘自颖靠在灰蒙蒙的车窗上看外边,豪然的壮志就此在心间生了根。 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为自己的未来努力。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她那颗常年沉静无波的心脏都开始狂跳起来。她又在心里冒险地许愿:自己的未来一定要有文雪。 刘自颖跨过家乡的小山包来到了莲淞这个临海大城市,一下大巴,她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腥咸的海风。高温和烈阳将她蒸得醺醺然,城市公交里的冷气又扑得太劲太突然,脑子里的神经好像都昏眩起来。 一路晕到学校,喧闹交杂的人声终于吵得她清醒过来,按着和录取通知书一齐邮递来的入学指南上的内容去办手续。 学校比她想象得小,但实际上更大,第一次来的人很容易迷路,好在学校有派专人引路。刘自颖心里其实有些慌乱,但外表是全然的镇定冷静,比一些急哄哄的家长和大呼小叫的学生要表现得优秀。 像她这种家庭住址不在本市的学生是要住校的,不过爸妈早就料到这种事,带了充足的现金。一家三口穿着朴素,但是干净整齐。他们是来融入这个城市的,然而到了这里才发现原来城里人并不是个个衣着光鲜。 到头来他们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他们也不是什么单纯的傻子,成年人该经历的磕磕绊绊刘父和金丽荣是一点也没落下。有些寡言的三个人很快就办好了入校事宜,爸妈帮她将寝室床铺整理停当才准备回家。 晚饭就在学校附近的一条美食街解决,刘父点了啤酒,只是一瓶,却醉醺醺地说个不停,叮嘱刘自颖照顾好自己,一句话要间着酒嗝反复三遍。 刘自颖当然不舍,只是她觉得这种事情还只是个开头,要是这时候就被打倒,以后接踵而至的一座座山要怎么越过去?所以她还是表现寻常。金丽荣说她长大了,时间过得这么快。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后边的话他们在不久之前还总是管不住要说出来,然后自讨伤心;现在他们已经学乖了,那个人的名字从咽喉处就牢牢堵住,然后使劲吞下去,只吃点哑巴苦。 可是刘自颖知道他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多年来他一直通过父母的视线寄托在自己身上。背负家庭的伤痛,带父母走向希望,是她当尽的孝心。 她在心里做的准备很充足,可是真到了现实生活里,先前的壮志全部翻了根,刨出来一股格格不入的泥土腥味。同学和老师们其实都很友好,只是那难以言喻的视线和骤增的竞争压力还是让她连连摔惨了跟头。 她也明白过来,自己和他们相差最远的并不是金钱,而是自由。 同侪们各方面的优越成了厚重的山石,把她逼去角落,又严实地压盖住她。她不服,就是要和眼前的一切斗个输赢,于是废寝忘食地学,终于跻身班级的排头位置。可她们也只是普通班,顶上还有实验班、“火箭”班。 刘自颖又开始封闭自己。她不甘愿承认自己是那群“乡下孩子”中的一员,又的确不属于学习好且多才多艺的城市小孩,就只能自立一派,成日里踽踽独行。 一开始还总有同学亲近她,愿意体谅她的自卑心结,帮助她融入团体。可刘自颖不会接受他们的好意,她要怎么接受呢?这些家境富足、才能出众的小孩们,竟然连心地都善良得优越,只不过是把她不谙世事的脆弱自尊打了个稀巴烂而已。 就此放弃?这又绝不是刘自颖的风格。她当然要坚持下去,她不曾忘记自己对于那个未来的许诺,这个期望和诺言会永远支撑她前行。 到了学期末,刘自颖已经能够较好地适应学校的生活,自如地安排自己的日常事宜。放了寒假,压抑下内心对于胜利的小小喜悦,她带上行李和特意买的西点回了家。 这是她最陌生的一次经历——回家。阔别将近半年,刘自颖再次搭上熟悉又陌生的大巴车。她靠在椅背上看窗外的景色,内心的震撼竟然比刚到六中时还要强烈。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看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沿着磨得贫瘠的水泥路纵上去半高不高的山坡,上边是一幢幢自建小别墅,和近旁的杉柏一般林立得稀稀拉拉。 小别墅正面都顾着刷贴了没有品味的亮色油漆或是成色不好的细方砖,其他三面却大剌剌地展出灰扑扑的水泥质地墙面,间或铺上大而扎眼的彩色广告,无限接近早已变味的风土人情。 再往下还有人工刨得裸露的土坡,坡上细碎物什亮闪闪,仔细看去,顺坡全是垃圾破落。 这就是刘自颖的家乡,和城市里舒适亮丽的端方小楼比,是四不像的、够不上现代艺术的边,又失了原始趣味的城际遗置地。 那一点小小的喜悦也就此沉寂消隐了,却没想到还有一层更大的打击。 文雪离开了。 刘自颖坐上刘父的三轮到了村口,金丽荣和几个村邻正聚在那里谈天。就是从她们的口中,刘自颖得知了这样一个“事实”:文雪勾引老张家的二儿子被他老婆发现了,于是大家齐心协力赶走了这个败坏风俗的不要脸的“婊子”。 “啪嗒。”手里包装得精致的西点掉在地上,刘自颖僵在原地冷声问是哪个“文雪”。 “还有哪个文雪?就是最疼你的那个文雪老师呀!阿影啊,你也别太伤心,那种人在学校里只能教坏你们!……” 后面再说什么刘自颖已经听不下去,滔天的砂石兜头掩埋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被谁、被什么背叛了。 她又想起来文雪跟她说过的话,想起来在学校里那些自我挣扎的时日。原来翻过山去,是在别人的脚底仰览天空。 无论越过去多少个山头,她都不会拥有那个多姿多彩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