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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憾

    

无憾

                           

    就他的职责来说,他确实没做错。

    他必须杀死“祸”的寄体,毁灭“祸”的流经渠道,否则待其死灰复燃,后果不堪设想。

    尊主的剑下,一切都无可转圜,莫说一个普通人的寄体,就算是九怀江半化龙的水灵,都不可能逃脱。

    而且,因为“祸”的出现,与其有所接触的人,都要甄别,有其寄生迹象的人,必须杀掉——这是防范的必要——就比如说江畔瘟疫,既然其来源是“祸”,那所有的感染者都活不了。

    墨黎来东域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然后寄体被他杀了,水灵被他刺了一剑,招秀找不到了……

    他应该溯江而上,绞灭九怀江剩余的灵性,免得“祸”借敕令控制大江,可是招秀找不到了。

    墨黎六神无主。

    他什么都懂,善识人心的本能往往发作得不受控制。

    但就像是他明知道别人的痛处,却依然要笑嘻嘻刺伤对方,从对方的痛楚中获取愉悦一样,他在抓自己痛处的时候,也是这么刁钻又恶意。

    他明白自己做得再对,在她那里都是错的。

    她摆出那么大阵仗不就是想换取那寄体活着的一线可能吗?

    他知道那是无用,被寄生的一开始就只有死路一条,可她不知道,她只会恨她。

    他更大的错误是回天元山。

    尊主面前他有什么隐瞒的余地吗?

    而他怎么可能知道她身上那个恶咒会是“祸”所种——她不是“祸”的寄体,但他们宿运相连!

    他是抓心挠肺地想要把她带回天元山,却从来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墨黎茫然地、死寂地躺在那里。

    好样的,他想,从相遇的第一面开始他就稳居劣势,现在他还自己把自己往深渊里又推了一把。

    招秀要恨死他了。

    ……

    被洪流卷跑的最初,她就陷入恍惚。

    什么东西扼着她的喉咙,堵塞她的呼吸,撕扯她的神智……

    她能感觉到那种毁天灭地般的暴虐,不加以掩饰的憎恨与恶意,就像是要将她活生生碾成碎片。

    那一剑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崩盘了。

    正如她所赖以翻盘的后手,同样是符纸中封印的尊主之剑那样……那剑,有着世间最恐怖的力量。

    它能斩“神”,能斩“龙”。

    能追本溯源,斩碎一切牵系。

    更别提,祭祀中为天地牵引而现身的,是九怀江之灵与秦铮水下的真身。

    秦铮死的时候,“祸”就失却了载体,所有残存的力量与意志尽数灌入水灵体内。

    水灵能在敕令下挣扎,靠的就是秦铮为人的意志作为拦阻的屏障,没了秦铮,“祸”要夺权柄,祂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

    所以,在岳元朔看来,她做了什么?

    她设下祭坛,召见秦铮,口口声声求着一线生机,为的却是杀死他!

    在秦铮看来,她做了什么?

    她给了希望,却又……

    她……他会恨她吗?

    这随着江流捆绑住她的恨意中,有那么丝缕是属于他的吗?

    精疲力竭的招秀死死抓着自己的刀,却就在她被淹没的下一瞬,从剑光中挣脱而遍体鳞伤的水灵忽然出现,张开巨口,把她含进嘴里。

    在水灵的口中,她是真正晕厥了片刻。

    什么力量牵引着她的意识往下陷。

    她在茫然无措间前行,穿过大片飘落的棠梨花,于纷纷扬扬的落花间见到一个虚幻的身影。

    那人立在路的尽头,安静地等着她。

    招秀停下脚步,死死盯着前方,不敢走近,不敢开口。

    她怯。

    曾经招秀听得清明悼念,人说“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她并无切实的感想。

    大麒山没有尸身,没有墓碑,堂堂云台之主,祭祀天下,唯独祭不了亲人,在她眼中,清明只是扶民镇魂的理由,棠梨不过是谢落匆匆的东西。

    可如今……棠梨花真正成了她心中的疤,成了她过不去的坎。

    那飘飘洒洒的每一朵都写满了她对一个人的亏欠。

    ‘来,’见她不动,他轻轻催促说,‘我快消失了……水灵帮不了我太久。’

    招秀奔到他的面前。

    书生还在笑,眸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忧郁,面情却温柔极了。

    ‘一直叫你见我过往梦境,解我痴念,着实叫我愧煞……’他眼带愧疚,‘这是我遇你之后新的梦……差鱼鱼为我寄存,留予你。’

    招秀不知道荒诞的是他在这时候居然还在对她愧疚,还是说,荒诞的是他如此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却唯独放不下她为自己难过。

    秦铮看着她,慢慢地、轻轻地牵起她的手,小心翼翼握紧。

    ‘对不起,阿秀。’

    他不说自己尸骨无存,不说自己魂飞魄散,他居然还在向她说对不起。

    他说:‘我从未想过我活着的可能……秦铮只是一介凡人,那夜舟上便该随我两位好友一道殒命,侥幸多几日残存,了却此生余念,已是何等大幸。’

    ‘秦铮何德何能,能与你相见,再同你道别。’

    ‘既是此生无憾,便又何须为我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