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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道

    

悟道



    戌时不是个好时辰。

    黄昏过后,昼转夜,阳转阴,浊气开始加重,这种昏影交加的时候最容易生邪祟。

    天地生合,万物有灵,这一点招秀从未怀疑过。

    本来她的武学一塌糊涂,天元诀也只修了半吊子,她对此的认知是模糊的。

    但是融合天柱清气的机缘给她更广阔的视野,又亲眼看到尊主的山河图中龙脉之灵显化的姿态,她对于天地有了更高级的感悟。

    既然龙脉之灵都能以拟化的方式显现,那这大江大河为何没有元灵?

    换句话说,九怀江也该有灵!

    倘若是九怀江之灵,现在会是怎般状态?

    瘟疫,灾变,厄难……是否都可以算作是邪祟入侵?

    招秀知道这个世界确实没有真实的、可观的、有具体形态的神灵,可郁境是有生命力的,天地万物也都是活的。

    人力难以窥探到更高层级的存在,不代表这些在郁境积蓄千万年的山川江海没有自己的意志!

    否则人祭天祀地,祈求上苍怜悯、神灵庇佑,怎会得到应允?

    招秀立在孤洲滩涂上,捏着信标,若有所思望着脚下苍茫的江水。

    山有山灵,水有水灵,人的崇仰为之披上“神祇”的名讳与外衣,以众口铄金与鼎盛香火供奉出了想象中的具体形态。

    祂们未真实存在,却又真实存在。

    那真实的山河意志,绵长而悠远,广袤又无际,并不似人的思维一般活跃。

    草木植载是祂们的语言,波涛潮涌是祂们的语言。

    所以天灾也可能是?

    霎时大脑如有雷击,剧痛不已。

    夜风侵袭,青丝乱舞,招秀控制不住拿手扶头,似乎这样就能缓解里面的钻痛。

    不能再想下去了,越想就越像是触碰到某种禁忌似的,惊悸连着恐惧齐齐涌上心头——她尝试清空神思,晕眩渐渐消失,狂乱的心跳也跟着慢慢缓和。

    那怕是她还不能去碰触的东西!

    招秀深吸一口气,尝试舒缓过激的情绪。

    仰起头,水天以雾相接,深穹有微微星光闪烁,但是天霾云重,看不见月亮。

    她以袖抹去额上冷汗,平静地想,人生天地间,本来就与任何生灵没有区别。

    春来万物生发,冬来万物潜眠,鸟兽虫鱼,山川草木,人混迹其中,一样生,一样死。

    只是人有智慧,人能借天地元气增益自我。

    她想着,武者入道,便是在与天地勾连,修道者以神,修佛者以心,修术者以力……全是建立在与天地对话的基础上。

    那为何纯粹的修儒之人无法入道?

    儒法只能当做明智的学问,当做通俗的知识吗?

    招秀皱眉。

    在很久以前,郁境的历史与文化还未一次次断层之前,在儒家先师开创儒法的那个年代,儒者就不能入道吗?

    儒者就没有专有的功法与神通吗?

    是从来都没有,还是有——但后来遗失了?

    招秀越想,颤抖得就越厉害。

    她忍不住将背在身后的刀又给拿下来,放在怀中死死攒住。

    这刀以“逆旅”之名重锻,但它的本质仍是“豹变”!

    是君子之豹啊!

    战栗从魂魄中一个气泡一个气泡地往外冒,渗透到她的血骨,渗透到她的皮rou,却非恐惧的化身,而是激动,是某种似乎要将内府都给燃起来的狂喜。

    她的大脑都在震鸣。

    儒家也讲天理,也讲人道,如此博大深奥的学问,囊括如此广阔的范围,凭什么就没有道法?

    凭什么没有勾连天地之法,没有借用天地元力的诀窍?

    只要有,只要曾存在过,是不是就说明……

    便就是遗失了,找不回来了,那她——她——她为什么就不能重新创造一份呢?!

    招秀猛地一振。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忽然泄力。

    却非沮丧,而像是从某个逼仄之处,陡然进入广袤无际的原野。

    所有的颤抖尽消,她全身发烫,连同灵台神识都在雀跃,夜风吹转过身也变得无比温和。

    我可以!

    我凭什么不可以?

    是——我一定可以!!

    有又怎样,无又怎样,她可以来再创,甚至是首创!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俯仰天地间,感受着这难得的豁然开朗。

    片刻之后,招秀伸出手,猛然拔出怀中长刀。

    “逆旅”在她眼前寒光凌凌,有如光阴一般静谧如水之感。

    昔日西域第一刀客秦顾的狂傲与潇洒,在二十年的死寂与尘封中消散,又在锻造师火与锤的打磨中一干二净。

    这现在是她的刀!

    纵光阴如水,纵百代过客,凭什么她就不能在这岁月里烙印下自己的名姓?

    招秀闭了闭眼,将刀鞘与信标皆丢在一边,反掌将刃面朝上,伸出手心在刀刃上撇过。

    长长一道血痕顺着她手掌划过的弧度落下。

    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反而是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的狂热,一路划到底,收拢掌心攒住刀尖。

    刀身染满了血,忽然微微震鸣起来。

    “我本来只想求一兵以自保,”她轻轻地对刀说,“现在却觉得你能契合我道。”

    她在天地苍茫江水滔滔面前,对自己的刀喁喁絮语:“道家求长生,佛家求来世,术家求通达,而我求得更多。”

    “我求青史留名,求报仇雪恨,求有所作为,求此生不负。”

    “山要拦我,我便开山,水要阻我,我便破水……若山水皆顺我意,我便有胆再开一番天地!”

    她的路,她自己走,她的道,她自己开。

    “逆旅啊,”她低低地呼唤刀的名字,“解东流想要你告诉我,岁月渺远,人世短暂,若得清风明月相伴,亦是不虚此行。”

    “我却要予你说,正因人生一世,倏忽而去,我才更应抓紧光阴,行我所愿,尽我所能。”

    招秀的视线从天边收回:“我的脚跟立在俗世,我的心脏跳在凡间,那太高太远的地方,我就不去了。”

    “我不去了。”

    她重复了两遍,更像是要说服自己。

    “逆旅,”她又笑道,“你可愿与我逆旅相伴,碧落黄泉,同销骨泥?”

    长刀剧烈震鸣,几乎叫人握不住。

    仿佛沾了她的血气,刀中的灵韵便止不住地往外冒。

    江上夜风浩浩渺渺,卷动江水滔滔,卷起林木飒飒,像是天地开口,予她窃窃私语。

    刀身的鸣声,在这样的风中多了一丝呜咽。

    仿佛它真听懂了她的剖白。

    仿佛它真明了她的殷殷期冀。

    招秀松开左手,饮满血的刀尖连同刃白还在一阵阵发颤,一道无端的微光自刀尖倏忽流窜自她握刀的右手。

    磅礴内力在丹田腾起,顺着奇经八脉贯通周天,沿着刀柄注入刀身,又自刀上融汇入她掌心。

    灵台通明,道心开悟。

    被咒印融解的元气,囫囵吞枣形成的真元,重又被咀嚼吸收。

    模拟山河图在剧痛中疏导加固的脉络,拿噬元钉硬生生烙进体内形成的阀门,那些与身体自然的龃龉与排斥,正逐渐消隐。

    在这种玄而妙之的境界中,她体内的一切都在以最合适的方式变化。

    一人一刀,头一次血祭便如同融为一体。

    招秀提刀立在那,一身杂乱,诸事纷繁,到处都是要迫得她精疲力竭的事务,可她竟在此生生悟了一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