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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可是裴笑这老贼从来诡计多端。 所以哪怕见到了坟,她也不信裴笑真的死了,只猜眼前这座是空坟,就火气冲天地刨了他的坟。 可刨出了尸首,见到了尸首上的发链,她也只信了七成—— 剩下三分,她仍疑裴笑是假死,所以决定拿自己的命来盲赌,就赌她生命垂危的时候,裴笑会不会来救她。 她想起那年八岁的她坐在树下数柿子的时候,其实心里隐隐已经做好裴笑不会回来的准备了。 可数到第五遍的时候,裴笑回来了,年少的她就以为裴笑不会离开。 她从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找不到他,更想不到他会死。 于是她对自己说,如果我死五次,他都不出现的话,那他就是真的死了——哪怕没死,我也就当他死了。 相传,点燃通天犀角能与亡魂通灵,而通天犀角就藏在云鹫宫;云鹫宫主的旧佩剑惊鸿在神剑山庄,而神剑山庄锻剑最惜陨铁;金玉堂的镇堂之宝正是陨铁,但恐怕非稀世珍宝换不得,故而她先下幽王墓,后上零丁岛,要取龙纹璧和夜明珠作交换。 这几回,她哪次不是九死一生,每至绝境,全靠辱骂裴笑来给自己壮胆,骂完就哭,哭完再骂,周而复始,就这样自己捱过了一个又一个生死关头。 但裴笑始终没有出现。 最后一回,她几乎折在云鹫宫,毒发昏迷前,瞥见一个黑影,恍惚以为那是裴笑。 可等到她醒转过来,睁眼见到的人不是裴笑,就彻底死心了。 16 那天,她睁眼见到的人,正是神剑山庄的少庄主唐怀。 唐怀是个好孩子。他心软,赤诚,情深,还特别纯。 宋锱铢打小跟着裴笑这种没皮没脸的老贼混大,从没见过这么清纯不做作的男孩子,处着处着就动了心,逗着逗着就上了瘾。 裴笑观望了一阵,眼看唐怀是个好孩子,心诚,负责任,会照顾人,就放下心来;又见少男少女春心萌动,情窦初开,就觉得他这把老骨头也是时候该退位了。 于是他走了,逃也似的走了,十年没敢再回中原。 走的时候,他也已年近而立。想他十七岁时受jiejie所托,带他的小外甥女出逃避风头,却不料一避就是十二载,以致他的一整个少年时代都是跟这个小姑娘绑在一块儿过的。 如今,终于到了彻底解绑的时候,他也终于要去试着过一过自己的人生了。 可是等到他在域外流浪十年回到中原后,再来打听“千面红娘子”时,却发现她的名号已经成了“血衣黑寡妇”—— 相传,千面红娘子曾与神剑山庄少庄主有过一段情,却为他所负,终是因爱生恨,狂性大发,杀了他和他的妻子,还掳走了他刚满月的女儿。 …… 裴笑叹了口气,问:“那小子后来负了你?” 宋锱铢嗤笑了一声:“少听江湖人嚼舌根……道不同罢了。” 唐怀确是人中凤,却也是笼中鸟,那个笼子就是神剑山庄。他曾真心实意地想要娶宋锱铢做庄主夫人,但宋锱铢一心只想拉他私奔去云游四海。 唐怀为此挣扎很久,最后还是断不了与家的羁绊,抱着歉意对她说,他走不了,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后来她一个人浪迹江湖,结交三教九流,消息尤其灵通,有一天听闻风声,有人买凶要对唐怀不利—— 到底相识一场,她也的确承过唐怀许多情,便要前去营救,可还是去晚了一步,只受了唐怀和他夫人的临终托付,救走了两人的女儿。 此后,江湖上就传出“千面红娘子因爱生恨屠尽负心人满门”的谣言,无数自诩名门正派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前来追杀她,打的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旗号,存的却是取她首级、扬名立万的心。 她懒得多费口舌,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直接坐实了江湖人送她的“血衣黑寡妇”名号。 后来,她终于揪出了造谣者,又顺藤摸瓜找出了买凶的人,手刃了仇人,也算是对得起唐怀和他女儿了。 只是此时的她已经满手鲜血,厌倦了杀伐,起了归隐的心。 最后,她寻了一个远离江湖的小镇,隐姓埋名地过起了凡常日子,养大了唐怀的女儿小樱桃。 17 从来都是真相不如传闻精彩。 宋锱铢讲述时,语气也寡淡得好似在讲别人的故事,绝处一笔带过,感情轻描淡写。 也确实如此—— 她对唐怀未付真情,谈何被负。 对唐怀情最深处,也不过要分别时,曾动过一瞬邪念:要是杀光他全家,把他的羁绊都断了,他应该就能跟自己走了吧。 可她转念就想,倒也不必,也不是非要他跟自己走不可,便潇洒挥别唐怀,一个人接着上路,去走遍那些小时候裴笑答应要带她去、最后却食言没陪她走完的地方。 …… 宋锱铢似笑非笑地望着裴笑,说:“我这辈子只被一个人负过,你猜那人是谁?” “……当年得知栖云山庄被灭门后,我发了疯一样地找你,结果呢?” “我找到的是你的坟。” 她深吸一口气,又强作平静地呼出:“栖云山庄被灭门的事,你瞒了我八年不止。” 她笑了笑:“怎么,瞒得了我一时,能瞒得了我一世吗?” 裴笑低垂着眼,无声地坐着。良久,他才叹了口气,轻声道:“当年想的是,能多瞒一时,你就能少痛苦一时……何况你当时还太小,我总想着,等你长大些,再长大些……” 宋锱铢嗤道:“长到多大?” 她直勾勾地盯着裴笑,一字一顿道:“直到你死,都没有告诉我真相。” “所以别说得这么好听,好像一切都是为了我。”她的眼神像刀,刀尖抵着他的脸皮,猛地一挑,就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所有的遮羞布,“分明就是你自己不敢说,是你自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的痛苦!” “你从来只会逃,一辈子都在逃。” “是,你想逃的时候,就装死跑了,想回来的时候,又莫名其妙回来了,那这十年算什么?……” 她说到这里突然哽咽,眼眶胀热,心脏也剧烈地颤动起来。 她死死地盯住裴笑,呼吸深重,带着哭腔说道:“那这十年里,我这么多次梦到你回来,最后醒来发现都是一场空……这些空费的感情……又算什么?” 18 这十年里,她实在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次梦到过裴笑还活着。 梦里总是以为他还在,可终归也只是以为—— 醒来时,后知后觉,一场空。 每一次梦见都像是失而复得,而梦醒又是得而复失,她就在得失之间,煎熬来又煎熬去。 梦太能伤人,因为它实在太真。 它总能真到梦里的他每一句话、每个神情都惟妙惟肖,真到梦里的她总是能够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他,真到她甚至一直怀疑,这一刻的她就在梦里—— 等到梦醒,她睁开眼,她的世界依旧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 …… 但这次不是梦。 因为她梦里的裴笑从来没有红过眼。 她眼看着裴笑渐渐湿了眼眶,眼底泛起水光,一双眼睛就被润泽得愈亮。 他眼神中有退意,俨然不敢看她,又不忍避开她的目光,就闪烁着软弱下来。 源源不断地有歉疚从他眼底涌出。他像是想要起身做些什么,却又被迟疑拴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望着她,整个人窘迫又局促。 宋锱铢从没见过他这样。 在她的记忆里,除了密室外那一回,她甚至从没见裴笑真的哭过—— 他永远嬉皮笑脸,玩世不恭,任何事在他手底都游刃有余,俨然天塌下来都能当被盖,还会分她一半盖,再帮她掖一掖被角。 但这一刻,他红着眼眶望着她,那些怯弱、柔软、真切的感情都混在泪水里往外涌,一下子就把她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冲回去了。 她抓起一把蒜,朝他劈头盖脸砸过去,毫不客气地骂道:“你还有逼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