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安发现小说 - 同人小说 - 梦里锦带吴钩在线阅读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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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信中怎么说?”

    鲁肃半倚着木桌,定睛细看手里的书信。这一纸信是周瑜差人送来的,指明了要鲁肃亲启,陈武递过信后便凑头过去。

    堂中还端坐着位庐江太守,李术不慌不忙地啜着茶,低着眼瞧脚下的方石砖。

    鲁肃三两下折好信纸,抬头与陈武对视,而后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正目不转睛喝茶的李术。

    鲁肃笑了声,说道:“孙将军攻克鄂县,大败刘勋黄射,如今正沿江西向,剑指黄祖所在沔口。”

    “又是大捷!”陈武拍手称快,又问,“可有生擒黄射?”

    鲁肃摇头:“信里没提,大抵是叫他逃了。”

    “那可有生擒刘勋?”

    此话一出,鲁肃与陈武都扭头看向李术,问话人放下茶盏,丝毫不觉有异。

    鲁肃反问:“太守问他做什么?”

    “如此贼人,我自然想知道他的下场是什么。”李术问,“怎么,公瑾的信里也没写吗?”

    “倒是有写,不过要叫太守失望了,”鲁肃和煦地笑着,“刘勋向北投奔曹cao去了。”

    “唔。”李术含糊地应了声,再不说话了。鲁肃盯着他瞧了半晌,没猜出他在想什么。

    陈武倒没管别的,兴致勃勃地问鲁肃:“公瑾来信可是为了调兵?不如就叫我去……”

    “孙将军此战俘获敌军两千余人,还有战船千艘,不缺兵,只缺粮,派个押粮官去即可,”鲁肃道,“信里一再吩咐,你得留在皖城。”

    见陈武有些颓丧,鲁肃凑近了劝慰道:“江夏那边有黄盖韩当程普一众老将,又有周瑜孙权吕范这样的年轻人,去了可不一定能博头功。”

    陈武眉头微微一松,鲁肃再说:“孙将军去时将刘勋手下精兵交付于你,正是希望你能稳固后方,子烈可知刘勋为何溃败?将军交与你的事,可是关系重大。”

    “子敬说得是。”陈武很是感慨地点了点头,“你这点滴不漏的行事,怪不得是公瑾带来的人。”

    “什么?”鲁肃朗笑起来,玩笑道,“那也该是他像我才是。”

    “传令,全军将士扎营休整。”

    流沂行来几百里,水陆大军终在长江南岸会合。江上艨艟数千,水面连绵着战船旌旗,声势汹汹,更远处是连亘不绝的群山,被云雾隔开,模糊了与天的界限。

    士卒们落脚休息,一众将领则聚在一起议事,神色俱异,年纪较大的几位不约而同地微皱着眉,年纪尚轻的几位或懒散或端正地坐着,脸上则风轻云淡得多了。

    孙策用手撑着脸,黄盖瞧他这散漫劲,施压道:“黄祖可不是好啃的骨头。”

    孙策点头,抽出一封信:“刘表让人送来的,信里言辞轻蔑,叫我知难而退,不要留在江夏自取其辱。”

    “刘表与黄祖恨不得烧了对方的祖坟,如今刘表倒是不计前嫌。”程普哼了声,“都是小人。”

    吕范也道:“再怎么样,江夏也是荆州的土地,刘表不会不管。”

    周瑜望向孙策:“刘表驰援了多少人?”

    “派了从子刘虎,部将韩晞,”孙策顿了顿,“领五千长矛水军援助黄祖。”

    孙权算了算:“加上黄祖手中兵士,此战敌军总数不下五万。”

    “敌众我寡,”韩当总结,“黄祖又并非刘勋之辈,此战若要取胜,必得有非常之法才行。”

    “长矛水军,若在阵前一字排开,我军强攻必定死伤惨重。”黄盖道,“用箭弩又太慢,效果微乎其微。”

    众人忽地一同沉寂,有几人在其中试探般地眉来眼去,黄盖听见一耳朵,摇头道:“火攻怕是行不通。”

    “行火必有因,如今正值腊冬,大江上只刮西北风,我军却在东南下风口……”

    一番商议无果,众人出营时,吕范混在其中伸了个懒腰,嘴里念叨:“属实难办。”

    “既然许多便宜巧计行不通,我说不如就猛攻硬冲算了,”董袭追上来,扒着吕范的肩,“五千长矛军而已,还是刘表的人带来的,这些人的心能齐吗?将敌方的阵形撕出一个豁口,剩下的就都得弃船逃命了。”

    “你说得容易,”吕范也揽住他的肩,“这话被公瑾听见了你可就……”

    吕范驻足,转头往身后望去,皱起眉头对董袭道:“周公瑾呢?”

    董袭也瞪大眼睛:“不知道啊!”

    压根没跟出来的周瑜仍坐在帐中喝茶,孙权坐在他身边,目光在周瑜孙策之间逡巡,终于打破了宁静:“大哥,有办法吗?”

    孙策好似畏冷似的耸着肩,两手捧着一杯热茶,闻言摇头搪塞道:“先别问我啊。”

    周瑜啜了几口热茶,立刻感到孙权将视线转向自己,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余光扫见了孙策竭力克制的嘴角。

    周瑜扭头,正巧撞上孙权点漆似的瞳仁,这兄弟俩在眉眼处有几分相像,周瑜此时却想,怪不得许多人家溺爱幼子,小的果真比大的讨喜多了。

    所幸孙策没看出周瑜心中所想,否则又要发作一场。

    可周瑜嘴上也学孙策:“我也无法,兴许明日就知道了。”

    见孙权还要再问,孙策也说:“赶了那么久的路,身心俱疲,再想也想不出来,不如好好休息一天,此事明日再议。”

    孙权听罢,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飘忽,孙策见他坐立难安,问他:“怎么了?”

    “我、我想……”孙权涨红了脸,最终一鼓作气地说,“我自请率军冲锋!”

    这话将孙策周瑜打得愣住,二人对看了好几眼,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孙策咳了几声:“你年纪还小,阵前冲锋的事太危险……”

    周瑜则直接多了:“不许去。”

    “大哥在我这样的年纪能做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做?”

    总是被庇护的小孩迫切地想要成长,孙策有些哭笑不得:“这能一样吗?”

    孙权闷着气,怀疑亲大哥瞧不起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阿权,”孙策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那时家里突生变故,母亲与你我都失去了父亲的庇护,那会儿我也是……不得不独当一面,其中颇有艰辛,可你是我弟弟,如今有我在,你何必要再走一遍我走过的路。”

    “不说无忧无虑,能稳妥地长大成人就再好不过了。”

    周瑜点头附和道:“以后的路还长。”

    也许是两位兄长的话有些太戳人心窝,孙权自诩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最终还是红着眼眶冲出了营帐。

    孙策一路目送着他跑走,又叹了口气:“这傻孩子有时候缺根筋呢。”

    周瑜捧起已经有些冷的茶:“和你一个样。”

    “不是吧?”孙策诧异起来,“我从前有这么愣么?”

    “有过之无不及。”周瑜没忍住,带着问责的语气道,“你家横生变故,你自舒城告别后,为何不给我写信?”

    “哎呀,”孙策支吾着,“那时候又忙又乱,没想到这个……”

    “说谎也不红脖子。”

    “……”孙策xiele气,挪移到周瑜身边坐下,“你家那时候也全是糟心事,我还写信请你帮我的忙……那我脸皮也挺厚的。”

    “哼。”想起前尘往事,虽有些不堪回首,周瑜却倚着孙策闭眼哼笑一声,外头有凛冽冬风撞进山中树林,折断的树枝掉在枯叶铺成的路上,发出簌簌的响声。

    “明明没过去多久,”孙策摩挲着周瑜的后背,“现在想起来……当真恍如隔世。”

    “在舒城那年,你冬天里非拉着我上山掏松鼠洞,这事儿倒像你昨天才干的。”

    孙策笑起来:“谁知道那山上那么冷,回去以后我们咳了一旬才好。”

    “你倒只是身体受苦,我不仅身体受苦,还被父亲训斥了一顿。”周瑜想来也挺有意思,乐道,“拜你所赐。”

    “我回去后也被母亲揪红了两只耳朵,”孙策纠正道,“我们一向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两人忆往事乐了半天,周瑜忽然问:“征讨黄祖,你有何计策?”

    孙策反问:“你呢?”

    周瑜没明说,只说:“要再过几日。”

    “巧了,我也是。”孙策噙着笑,“等公瑾妙计一出,可否拿来和我的比对比对?”

    周瑜乜斜他一眼,微挑眉峰:“叫你甘拜下风。”

    天幕阴沉,营帐空旷处陆续亮起一个个柴火堆,士卒们围坐着取暖。

    孙策将自己闷在军帐里半天,出帐一看,吕范董袭孙权正围成一圈谈天说地,火光映得三人面色暖黄,孙策也凑过去烤了一会儿火。

    “你和公瑾午后在帐里说什么了?”

    吕范照旧八卦得很,语气里满是戏谑,孙策白了他一眼,反问道:“公瑾呢?”

    “先前邀他跟我们一起烤火,他扭头就说自己累乏得很,”吕范朝东边的军帐努了努嘴,“回帐里睡觉去了。”

    孙策应了一声,转身朝西边走了。

    吕范颇不可思议:“你做什么去?”

    “睡觉。”孙策头也不回。

    留下吕范与孙权董袭三面相觑,三人最终沉默着继续烤火,不料吕范还是没忍住,拍了拍孙权的肩:“你哥怎么不去找周公瑾睡觉啊?”

    孙权面无表情地挥开他的手:“谁知道。”

    孙策撒了谎,他只身牵了一匹马,沿着大江往西奔了数里。

    夜里只吹些许微风,月光清亮,映在波澜隐约的江面上。孙策坐在马上,行至山坡落脚处就停住,眺着湖面。

    不过多久,他遥遥望见一叶孤舟漂在江面上,此时四下无人,他呵出口热气,调转马头,扬鞭往回跑。

    仍在火堆旁晾手谈天的吕范头一偏,望见喘着气的孙策,一时间以为自己失了忆:“你不是睡觉去了吗?”

    孙策没工夫睬他,径直往周瑜的营帐走去。

    不多时,吕范瞪着眼目睹着周瑜走来,结巴着询问孙权和董袭,来者是人是鬼?

    周瑜掀开帐门,被孙策吓了一激灵。后者无甚神情,只说:“夜里泛舟,换衣服去。”

    周瑜的衣摆沾湿了一片,此时听话地去换了身衣裳,一边问:“你怎么知道?”

    “我跑马去,见着了。”

    周瑜应了一声,而后蔫坏地笑着凑头过去,道:“我猜我去做什么?”

    “去瞧火攻之法是否可行。”

    “猜得好准。”周瑜微微瞠目,打量着眼前的人,“先前你与我作赌,想到的计策也是这个?”

    孙策没答,扯着他的衣袋将他拽上了榻,用厚厚的褥子裹住周瑜,只留一张脸在外头。

    周瑜伸出手指,在榻上比划了一条斜线:“照理说,十二月多刮西北风,如黄老将军所言,下风纵火,极为不利。可沔口这处的江岸,一旦冬风大作,江面上刮的却该是东南风。”

    周瑜抬脸,却被孙策示意接着说,于是他道:“此处江岸向南偏西,恰巧南边江岸高耸,北风一路下行,遇见南岸峭壁便会转向,这样一来,偏北风转成偏东风,西北风则恰好……”

    他话没说完,孙策已然重重躺在榻上,长叹了一口气。

    周瑜收回那根榻上谈风的手指,转去戳了戳孙策的脸颊:“怎么?”

    “我有时特别庆幸……”孙策戛然而止,抱了抱拳,“甘拜下风!”

    “承让承让。”周瑜顺势躺下,两人并肩,“如今地利人和二者兼具,只差一场大风。”

    “伯符兄,”周瑜侧身撑起脑袋,“何日起兵最佳呢?”

    “明知故问。”孙策摇头晃脑道,“月在箕、壁、翼、轸四宿者,风起之日也。”

    周瑜恍然大悟般:“竟是如此,我得出去瞧瞧月亮。”

    孙策眼疾手快地抬手扯住周瑜的衣带,低头瞧见这人憋笑憋得脸都红了。“七日后起兵,”孙策咬牙切齿,“瞧月亮不如瞧我!”

    这日傍晚,江畔已起微风,拂动万千将士顶上缨饰,江面之上,艨艟并列,走舸林立。岸边,孙策立在点将台上,手持令牌。

    “诸将,”孙策环视一周,厉声道,“听令!”

    众人齐声应道:“在!”

    “吕范。”孙策望向吕范,“领走舸五十只,以角声为号,但听角声响起,便驱动走舸佯攻。”

    吕范双手接令:“是!”

    “董袭!”孙策视线一偏,又道,“领百只油船,见走舸回撤,便立即点燃油船冲入敌军船阵。”

    “是!”

    “孙权,你领五千兵马伏于沙羡城外三十里处,见江上火起,便率军攻城!”

    孙权面容坚毅,应道:“得令!”

    “朱治,”孙策递出令牌,“领三千兵马拦截沙羡接应之兵,杀退敌军后,举赤旗往沙羡支援孙权。”

    “是!”

    “黄盖、程普、周瑜、韩当。”孙策最后下令,“各领战船两百只,但见敌阵火起,乘势一举击溃敌军!”

    四人接令,战鼓声骤起,借着愈渐强劲的东风,笼罩了整个沔口战场。

    “成败在此一举,”孙策伸出手握了一缕东风,抬眼笑望向周瑜,二人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孙策登上帅船,喊道,“进军!”

    满江白雾萦绕,一场东风犹如开疆辟土的战士,为行驶的战船扫清迷雾。江月冷寂,悬于对岸点点火星似的船阵上,两军对峙。

    孙策一声喝下,角声渐响。

    呜呜的低鸣声恍若嫠妇的呜咽,在满是寒气的夜色中显得凄苦,孙策再抬首时,油船顷刻间被火星子点燃,爆出冲天的磅礴光焰,黑夜尽头被灼红一片,此刻无人望见月明。

    恰好是这一瞬,凛冽强硬的东风从孙策耳畔呼啸而过,疾风带走了对岸传来的可怖哀嚎,却加剧了他们的痛苦。火舌犹如电闪一般在船阵当中散开,江浪湍急,冲毁龟裂的船身,毁天灭地。

    孙策被东风抱了满怀,望着这漫江大火,胸膛中升起父仇得报的快慰,连声笑道:“好风!好风!”

    大慰平生之时,他忘却周瑜不在身侧,同往时一样扭头看向身边,千声万声中,孙策瞧见了身边的虚影。

    孙策揉了揉眼睛,唤他:“公瑾?”

    那周瑜好像没有听见,又好像听见了。他微微仰起脸,散碎的发丝被东风吹起,嘴里却念念有词。

    孙策凑近去听,蓦地僵在原地。

    他听见周瑜哑着声音说:“天佑我东吴……”

    孙策愕然,不可置信地望向那虚影,却望见一张决绝而隐忍的侧脸,孙策尝试分辨他被火光映照的眼底流露出的东西,欣喜还是悲怆,抑或二者兼有,孙策来不及辨认。

    周瑜仰起头,望向nongnong夜幕,周遭事物好似凝滞了,孙策只能看见周瑜轻启嘴唇。

    他在念自己的名字,一如从前得胜回营时他们的每一次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