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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酒

    我是个孤儿,将我抱养回来的男人叫句芒。

    句芒说他是在一棵柳树下发现的我,与我一同的还有一只大青牛,琥珀色的角又长又亮,发着油汪汪的光,届时只有两三岁的我穿了件小肚兜趴在牛背上呼呼大睡,头顶的柳枝条被风呼呼地吹,甩得噼里啪啦,而他看着牛吃草,牛吃着草也看着他。

    他叫我阿重。

    我和句芒一起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内,村里的人很友善,待我很好,并不因我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而有丝毫偏颇。

    村子里从未来过外人,隔壁的大婶说我是这数十年来的第一个拜访者,这里山清水秀,村民相互熟识、安堵如故,夜不落锁,从没有人想到外面去过。她的衣裳上绣了淡黄的迎春花,我盯着黄黄的花瓣发呆,想着村后的那片桃树林,桃林里一直开着红粉的花,就这么一直开了十几年,没人见过桃花败谢,记忆里都是这漫山遍野一大片粉白。田间种着青青的禾苗,被风一吹就掀起绿色的波浪,边上有一排整齐的桑树。

    桑树会结出紫黑的硕大的果实,能把人的脸颊还有牙齿都染黑。白天我最爱绕着桑树群跑,花上一整日摘桑果,我个子矮,最顶端的大果摘不到,便以量取胜,然后兜满一衣兜,蹦跳着回去找句芒,因为他最会酿桑酒。

    句芒是我们村子里手艺最好的人,他种的禾苗长得又高又壮,他织的布又细又密,他酿出来的酒也最为香甜醇厚。

    “小孩不要喝酒。”

    句芒从不让我多喝酒,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用剪子剪去桑葚肥绿的叶子,在酒坛里一层一层铺上桑果和冰糖,我给他打下手,屋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雨点拍在青石瓦上,敲敲打打像在唱歌,油纸窗透着白光,照在句芒的脸上,落下了一层阴影,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那头青牛养在院子里,厚重的牛蹄啪嗒啪嗒敲着石砖,笃笃声响,成日都在悠闲踱步抖着耳朵吃草,就连我养在门边的一株杜鹃一不留神也被它啃了一口,我揪着它的大牛耳朵想骂,被句芒拦住,“阿重”,他拍拍我的肩表示它算是我的恩人,多多少少也是算欠它人情,“算了,它比你年纪都大,体谅体谅尊老爱幼一点。”

    他说的是,我看着老牛紧密的背毛,想着这个老家伙当年究竟是如何将我驮到句芒面前的。老牛嘴里依旧嚼着草,无声沉默着看着我,棕色的眼瞳里有说不清的东西,浓密的睫毛像把刷子,它倒是被养得极好,皮毛油光水滑,肩背高耸,一下水塘就要水波给它让路。

    桑树喜阳,层层叠叠的碧绿叶片都需要在阳光下舒展,而最大最甜的桑果往往长在高处,得了最多阳光的照拂,我挑了满满一篮子,提回去给句芒。

    “句芒”,我踌躇着开了口。

    我们一向都以名相称,他从未要求过我叫他一声爹,我也觉得他不像一个爹,尽管我确实是被他养大的。

    “我想出去看看。”

    话音刚落我就后悔了,可是声音已经吐出了口,我不安地观察着句芒的表情,等待他审判下什么决定。每一片桑叶都要晒到太阳,被拘在大叶底下的就自然生得瘦小蔫巴,这个小小的村子我已经跑遍了,句芒教给了我何处的水最清甜,何处的土最松软,用其种得的花开得最盛,我将这个小小村庄的一切都铭记于心,不住开始向往外面的,那个我从未见过的世界,会不会有更清冽的泉水,更馥郁的花呢?我无从得知,毕竟我从未晒过太阳。

    “后屋埋的那坛桑酒,你去把他挖出来。”

    他开了口,却是没有提出去的事,只让我去挖那坛据说是将我捡来那年就埋下去的酒。

    村子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拜访者,也没有人出去过,当年的那棵老柳树离村子有二十里,我幼时问过句芒,为什么当时会突然跑这么远,村子里这么好,大家都这么亲和,你去那干嘛呢?他淡淡瞥我一眼,说他忘了。

    “怎么会忘呢?”我追问,他依旧在酿酒,手下动作不停,这么久了谁还记得?

    那坛酒被挖出来了,我抹干净坛壁上粘附着的湿润的泥,依句芒的意思开了封,酒香四溢,紫红的琼液浓郁,散发着甜香,他亲自为我斟酒,但依旧没有应我要出去的事,我见他已经端起杯子开始喝了起来,便也跟着抿了一口。

    酒液入口丝滑,醇厚留香,酸酸甜甜都是桑果的气息,句芒喝完便起身出了门,我看着他的背影,还是高大挺拔,青色的袍子挂在他瘦削宽大的肩上,上面绣着扶桑,这些年他似乎没有变,一直是初见时那样。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我已经长得和他一般高了,及冠那年他将腰间一直佩戴的玉给了我,碧玉触手温润,上面刻有精细的一只鸟雀,栩栩如生,小豆眼好似能把人看透,我自那天起便每日都佩戴这块玉,句芒也教我酿酒,他说要挑最饱满、形状最奇异的大果,一层一层和冰糖交错铺在坛子里,再倒上陈年的白酒封顶。

    大婶说我酿的酒和句芒的一样好。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我今晚睡得好沉,醒来时头还昏沉,推开门来到院子里,那头总在角落啃草的老牛不知道去了哪。

    这头牛仗着年纪大,总给我找事,上次是啃了大伯家的禾苗,上上次是惊扰了大婶的鸭群导致鸭子在山坡上乱下蛋,最后只能扯着它的牛鼻子挨家挨户去道歉,怕它这次又惹事,我只得出门去寻。

    在路口遇见大婶,她刚好摘完桃回来,看见我便递给我一个,“句芒,今天这么早啊。”

    我接过桃,跟她打招呼,“婶子早,怎么有桃?”

    她也愣了一下,粗糙的手捏了捏竹篮边,“怎么有桃?”竹篮内的桃个个大而饱满,粉黄的皮上密密生了绒毛,露珠在上面站不住脚。

    “桃?”婶子说这果子真是怪,从未见过呢,怎么是叫桃。

    是呢,我也从未见过,怎么是叫桃?

    “那片林子”,婶子指了指后山的那片粉红色的树林,意思是在那里摘的,昨日还开得嚣张跋扈的粉花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粉黄桃果当中嵌了几片叶。

    “花败了。”

    大婶的面容还是如往常一样和蔼亲切,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有岁月的沟壑,但我却看不懂了,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嗫嚅了好半天,还是再回头去看那片不再开花的桃花林,“花败了呢。”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心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不知道那么美的花为什么突然败谢了,也不知道婶子面上闪过的不安是为了什么。

    她匆匆跟我告别,走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怪。

    桃子汁水清甜,果rou脆爽,我嘎吱嘎吱地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干什么去,就顺着田间的小路一直走。

    今天的风很好,在很柔和地吹,路旁有条小溪,溪水涓涓,跳跃着向前跑,前面有棵高大的柳树,枝条茂密随风飘荡。

    柳树下有头大青牛,琥珀色的角又长又亮,发着油汪汪的光,肩背高耸,上面趴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孩,我愣了愣,快步向前走去,牛不紧不慢地啃草,沉默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看它琥珀色的眼睛在太阳底下发亮。

    小孩醒了,我将他带了回去,起名为阿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