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无言之言
北宫恪的身份地位,并非只代表他自己。 他领兵来这不法之地,一定有强者压阵,那个人很可能是英国公北宫玉。 说的是封锁此地,彻查墨惊羽之死。 可疑凶凰今默都已经被擒拿,祝唯我生死不知,下落难明。 封锁这里,却是查谁? 这封锁……又什么时候才会解除? 封锁期间,这不法之地,还能“不法”吗? 雍法一旦施行……又还会废除吗? 前脚墨家两位真人级战力擒走凰今默,后脚雍国大军便前来锁境。 这份默契真可以说浑然天成。 上责城主,下查流民,一个墨惊羽的死,倒像是整个不法之地所有人都能沾边! 姜望如今已不是懵懂的小镇少年,身居霸主国高位,长时间受重玄胖熏陶,又翻烂了史书,再怎么样也能看懂一些局势。 昔者庄雍国战之时。 九龙崩灭,雍国太上皇韩殷战死,杜野虎先登锁龙关。雍国就此失去了祁昌山脉,也失去了锁龙关这座天下险关。 富饶的国土腹地,暴露于庄国兵锋之下。 雍帝韩煦引来墨家的力量,一夜之间立起殷歌城,以钢铁雄城遥峙锁龙关,如此才算是稳住了阵脚。 此后殷歌城与锁龙关这条战线,就成为庄雍之间新的生死线。双方各驻大军,遥遥相对。 雍国无一日不想夺回险关,庄国也是不惜成本、日夜加固城防。 如此对峙,已近两年。 三岁小孩也该知道,殷歌城与锁龙关这条战线,无论对于庄雍哪一方而言,都是难以突破的,双方都有在此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觉悟。 于雍国是退无可退,于庄国是退一步就会失去已经赢得的所有。庄国在老朽雍国身上割下的肥rou一旦失去,很难再从新生雍国身上赢得。 庄雍之间必然还有一战,但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打。雍国背后的墨门,庄国背后的玉京山,会给予双方什么程度的支持……也都尚留一个疑问。 道门就算不重视庄国,也不可能不警惕想要入局官道的墨门。所以雍国引入墨门,本身就是给了庄国获取更多道门支持的借口,这亦是庄高羡当初能够和韩煦达成默契的理由之一。 而不赎城所代表的这块不法之地,这块庄雍洛三国之间的交界地带,一旦被雍国占有,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雍国完全可以在殷歌城锁龙关战线外,另开一条战线! 什么天险锁龙关,直接绕过可也。 可谓是一念天地宽! 围绕着不赎城的三个国家,除了洛国孱弱、无力开拓之外,庄雍谁不想吞下不赎城这块肥rou?谁不想把刀子抵在别国的后腰上? 但雍国肯定是动作更快的那一个。 毕竟有墨家的两位真人级战力为之开路——这或许是一个意义巨大的转折。 雍国虽然立墨家为国学,墨家也的确是第一次正式扶持一个国家,入局官道。但墨门对韩煦的支持,从未有明目张胆超过真人层次的投入。 这是一条非常清晰的警戒线。 一旦跨过,意义截然不同。 显然无论是墨门还是雍帝韩煦自己,都是有一定顾忌的。 这一次天工真人联手明鬼真傀擒凰今默而走,虽然是以调查墨门天骄之死的名义。但也的确在事实上,完成了用真人级战力替雍国清扫障碍的行动。 这才有了雍军入境。 对雍国来说,墨惊羽突然身死,真相当然重要。但雍国本身如何应对墨惊羽身死一事,才是更重要的问题。他们大可以先对不赎城造成事实上的占领,先把握住国家利益,再来慢慢调查真相。 若墨惊羽真是凰今默所杀,那也没什么好说,墨门自有墨门的威严。若是此事与庄国有关,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凰今默未死,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凰唯真就算真的归来,受蒙蔽的墨家也不是没话可说。 至于雍国…… 关雍国什么事?雍国只是大军锁境,查一个真相而已。 韩煦的反应韩煦的决断,全体现在北宫恪这位腰悬双股剑的青年将领身上。 墨家的态度墨家的强硬,已经随着天工真人明鬼真傀而远去。 所以姜望还能说什么呢? 他愿意以他一路走来用生死践行的信誉,为凰今默祝唯我作保。如果有机会,他愿意想尽一切办法,去查明庄高羡栽赃嫁祸的真相。 但他的信誉无关紧要。 而在凰今默祝唯我的身后,其实并没有人能为他们声讨。 除非凰唯真立即从幻想中归来,把飘渺的可能实现为真实。 可就算是刚刚见识过山海境玄奇、对凰唯真归来具备相当信心的姜望,也知晓那是需要以百年为刻度的时光。 他影响不了墨家,在此事上,也影响不了有资格与墨家对话的人。 时至今日,仍然渺小。 所以他无言。 把枪尖抵在北宫恪的脖颈上,说出他其实知道并没有作用但还抱着一丝期待的那些话……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此时此刻,他刻意留下的伤势还未痊愈。 他往前疾飞,的确找不到任何办法。 重伤自己来掩护杜野虎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值不值得。就像察觉到战斗动静第一时间回返不赎城那样。 有些事情,没有值不值得。 是你必须要那样做。 可有些事情,你那样做了,你不顾一切,也没有结果。 他无话可说。 他在这荒凉的、四下无人的野外,陷入了面对自己的沉默。 他无话可说,可是天边此刻亮起了星光。 他无法用任何言语来表达,可是他的修行他的道路,一直在陈述着。 天边星光在何处? 北斗七星之天枢! 烛九阴百般筹谋化为乌有。 混沌终不肯死在笼中。 三叉被cao纵爱恨,又被随意杀死。 只有内府境的楚煜之,要为天下平民走出一条路。 萧恕用四十天冲击神临终究身死。 自他踏进城道院以后一直闪耀在他的星空中的祝唯我,是师兄也是追赶对象的耀眼存在,输了一着,便断了兵器失了所爱输得什么都不剩…… 天地如笼! 每个人都困锁其中。 在遥远星穹,在天枢星辰的概念之中,独属于姜望的星光开始闪烁。 可与此同时,在玉衡星辰的核心定义里,属于姜望的玉衡星楼,倾落星光如瀑! 姜望一边开始修筑他的第三座星楼,一边调动那玉衡星辰核心概念的力量,雕琢他的星路! 他心中有难以尽述的苦闷。 不能迁怒,无法纾解,只可前行。 他一直就是这样,以前行对抗一切。 姜望和他的玉衡星楼,本就亲密无间。 纵观整个现世,他应该是距离玉衡星辰核心概念最近的人。在现世之外,可能也只有一个人比他更近,那就是证道玉衡星君的观衍。 此刻几乎是心念一动,便有星流如瀑。 在平时的战斗中,由于星穹与现世的遥远,再加上自身修为的限制,他得天独厚的星楼其实很难体现优势。 星力虽然可以说是几近源源不断,可星力传输的速度和数量,终是有限。身体能够接收并驱使的星光,亦非无尽。顶多就是说在持续战斗上,比起其它修士的星力储备,要更浑厚一些。 星路的拓展意味着他能在短时间内获得更多的星力支持,或许能够真正发挥玉衡星楼的优势。 便在此地,便在此刻。 萧恕苦心探索的星路秘术,重现人间。 连接那遥远星穹与现世,像是一道横贯人间的桥梁。 桥的那边是玉衡星楼,桥的这边是姜望。 在姜望的有意控制之下,星力隐迹,并未造成什么太煊赫的异象。 可是在他自己的视角之中,此时他遥望远空,恍惚有一种错觉——他能够踏着他的星路,追寻先贤的痕迹,走到那遥远星穹之上! 不是他曾通过森海源界,踏神阶所至的、森海老龙捕获玉衡的宇宙深处。 而是真实联系了命运长河,对应着现世所有星辰概念的遥远星穹。 “玉衡”是玉衡星辰概念的统合,汇集了玉衡星辰在诸天万界的映照,它并不存在于一个具体的时间或者空间里。观衍证道玉衡星君后,时刻处在玉衡核心。 只有在类似于森海老龙捕获玉衡的那一刻,它才会有一个较为具体、却也相对片面的存在,在彼时彼刻,存在于那个空间里。 但汇聚了世上所有星辰概念的遥远星穹,是真实存在于某个时间某个空间里的。 虽然遥远虚幻、古老神秘、不可捉摸,可确切存在。 先贤曾经于彼处划分星域、刻画道途、阐述大道,也在那里,稳定了命运长河。 现在令姜望产生“吾亦可往”之错觉的,正是那里。 萧恕用三十天的时间,建立了独属于他自己的星路。 而姜望琢磨透彻之后,动念而起,用时不过三刻,玉衡星路已成! 此时他的第三座星楼,才刚刚锚定星光,连轮廓都未造就。 此时的姜望,身体远非巅峰状态。 可星路的连通,令他有了一种亘古难摧的稳固感。 他悬立空中,有此身之外的支撑点存在。 当时他没能看清萧恕的星路真相,只是有所猜测,后来得到完整秘法,自然知道萧恕的几座星楼之间,都以星路相连。 这时候他也立即开始搭建玉衡星楼和开阳星楼之间的星路,将这两座星穹圣楼连通一体。 不断地调用玉衡星力,当然也不断地抽取森海老龙的力量。 玉衡星楼底座囚室里的森海老龙,终究难以忍受这种力量的高速流失,又不知外间在发生什么,只觉得这座星楼变得更稳固、有了更强大的变化,祂怀疑姜望一声不吭地就要杀死祂,不由得在囚室里疯狂撞击! 咆哮,咒骂,威胁,利诱,告饶…… 曾经肆意玩弄生灵命运的强大存在,此时在囚室之中反反复复,几近崩溃! 现世中的姜望充耳不闻。 他和玉衡星楼之间的星路为主干,以玉衡星楼延伸出的星路,去稳固开阳星楼的存在。 这条星路一搭成,开阳星楼就有了除姜望之外的依撑,立时稳定下来,能够反过来给姜望提供更多力量。 这时候姜望、玉衡星楼、开阳星楼已经连贯一处,冥冥之中,建立起了足够稳固的联系。 独属于姜望的第三座星楼,几乎是顷刻就被茫茫星力所浇筑,转瞬即成! 这是一座红色七层四角飞檐小楼,相较于开阳星楼的古拙、玉衡星楼的沉重,它显得活泼,又有凶意暗藏。 毕竟天枢又名贪狼,乃是传说中的杀星之一。 而姜望所思所想,所感所得,为这一楼定下的是“仁”字。 以仁驭杀。 仁者,从“人”从“二”。二人相亲,人与人之前的友善和亲近,就是最早仁的本意。 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他,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父亲那么说,也是那么做的,姜氏药铺常常施药于家贫之人。 他的父亲很平凡,从未接触过修行,没有见识过枫林城域之外的风景。 可的确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拥有平凡生活里的伟大。 他亦常怀悲悯,每每以剑决不平。 但是此刻他所立之仁,不止如此。 一路走到现在,他有他与众不同的经历,有独属于自己的思考。 在他看来这个“仁”字,那两横不仅是两个人,也可以说是天与地。一上一下,亘古平行,永恒不变。而立在旁边的“人”,须得洞察此意。 “仁”可视为“天”字的异化,皆是“人”与“二”,皆为天地人。 他应求的,不仅是一人之仁,更应该是天地之仁。 何为天地之“仁”?无非公平! 就像仁字那平整的两横,不该有半点曲折。 若有公平。 三叉不该消失。 楚煜之不该无路。 萧恕不该身死。 凰今默不该成擒。 祝唯我不该生死不知。 庄高羡不应该还在逍遥! 世上当然不存在绝对的公平,甚至于姜望自己也不清楚公平的路在哪里。不知道所谓的天地之仁,该以何求。 但这个字是一种规束,一种警示……一种理想世界的雏形。 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想法——希望能够靠自己的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稍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每一个在泥泞路上打滚的人,儿时也都期望过成为救世的英雄。 只是后来满身泥泞,再也想不起来。 不比前两楼的信与诚。 这是姜望可能永远也求不得做不到的一个字。 他当然有恻隐,当然有悲悯,当然从来没有吝啬过力所能及的善意,也曾为了心中正义拼死一搏……但都只能算是他的一人之仁。 欲求天地之仁,何其难也! 往后他未必不会动摇,未必不会改变,未必不会放弃。 人一时有一时之思想。 但于此时此刻,的确是他的真情实感。 萧恕临死之前对他说——“愿意冒险给予我同情的人,我相信他有改变世界的勇气……如果他愿意的话。” 姜望至少在这一刻,试着做出了回应。 于今立成三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