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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圣诞节气氛很浓,主要表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早早放假没人营业,小镇街道冷冷清清店门关得七零八落。而警局却越到年末越是事故多发季要增加巡逻轮班保持警戒还要处理大量积压的文书报告工作,虽然这并不能成为Ian忘记置办节日用品的理由,但对以往的他来说,节前的确只是比平常更忙碌的日子罢了。 这就是为甚麽他得在难得的休息日开车去稍远一点的斯诺菲尔德,他列了个简洁的清单打算速战速决,Lily却在他临出门前提出要一起,说是不放心他选择圣诞树装饰的品味。Ian声称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但还是捎上了Lily,他想起以前似乎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修剪过的冷杉、食材、花环、彩灯、糖果和用来煮的便宜红酒,东西比Ian预想中多出许多。好不容易全搬上车,他见天色还不算晚就提议说要不要逛逛,Lily曾认为无目的的逛街是种无趣又没效率的活动,但此时此刻她只想说好。街上的人不算少,有来逛圣诞集市的,也有唱诗班的孩子以及戴着蜡烛和面具扮演卢西娅或坎普斯的人,商场都在狂做促销指望年末最后赚一笔,到处人声嘈杂,世界却非常安静,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在经过Lamia的橱窗时Lily的目光被一条黑色缎面及膝裙的连衣裙吸引,脚步也不自觉的慢了下来,她想起自己以前跟几个伙伴一起偷偷溜出圣阿格尼丝儿童福利院的时候曾隔着干净明亮的玻璃橱窗看过一件类似的漂亮裙子,印象中也是这样优雅的剪裁和颜色,她当时看得入了迷,手爪子在光洁的玻璃上留下了两个脏兮兮的掌印,险些被气急败坏的店员抓住痛打一顿,逃跑前她还不忘冲那家店的招牌吐一口唾沫然后向骂骂咧咧的店员比了个中指,心想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鬼地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金钱名誉地位权力还有自由包括那条在当时的她看来价格不菲的裙子,并且相当笃定自己要比杂志封面模特更适合它。 这件事的后续可想而知,她们没自由多久就被警察跟辅导员找到带回了福利院,体罚关禁闭禁食倒是其次,只是那套把她们分隔开让她们互相猜忌的小手段令她恶心。Lily短暂的陷入回忆,Ian以为她看中了里面的衣服,就牵起她的手说,去试试嘛。店里的售货员见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先生领着一位青春貌美的可人儿,显得比平常更要殷勤。今天不会有人要赶她出去,因为今天她看上去是一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珍惜的漂亮女孩,受到充足的物质和爱的滋养,优越而傲慢,不是被监控管制人人避之不及的危险兵器,不是习惯了偷抢拐骗的阴沟里的老鼠,也不是连同囤积了一个月的垃圾和账单一起被丢弃在破旧出租屋里的某个妓女生下的贱种,人人都愿意为一个被上帝偏爱的小美人服务,哪怕沾一沾她身上的运气也好,现在她站在社会的光明处了,现在人们都愿意爱她了,这样的爱又有几分价值。她摆出符合她外貌气质的神气指使着所有人为她服务,打算把店里又贵又好看的都试个遍就走,这个牌子的东西算不得真正的奢侈品,但价格对于普通人来说仍然远超预算,何况她也不指望用现在的一条漂亮裙子来弥补当年的自己。Ian就在一边耐心地看着,好像休息日陪女儿挑衣服对他而言本来就是一种放松似的,末了他指着最开始那条黑色连衣裙问她,喜欢么?Lily没多想就说还行。他立刻让店员将裙子连同她刚刚试的一双细高跟浅口带搭扣的黑色小皮鞋一起打包装好,看他这么爽快店员动作也变得极其迅速熟练一丝不苟生怕人反悔似的,整个过程太快太顺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拎着包裹精致的心仪的小礼服站在大街上了。“至少还个价吧你这个冤大头!”Lily又是暗爽又是心疼钱地一脚踹过来。Ian灵巧躲过并怜爱地摸摸她的头说不客气。 彼时天光渐暗,空气中弥漫着火鸡和覆盆莓的香气,街边挂满了花环、蕾丝和泡沫雪花的店铺里逐个流泻出庸俗的暖光,晃得路过的人微微晕眩。Lily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揉了揉脚腕,后悔自己匆忙出门随便穿了一双不太适合走路的鞋,Ian觉得离停车的地方也没多少路程了,索性就背着她走,他倒是不嫌累,仍然走得又快又稳,托住她的手臂也比看上去更要强壮有力,就是Lily觉得这么大人了还要父亲背多少有点引人注目,只好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几遍没关系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我。此时天空开始落下细细的雪,从沙到羽,不断地从前方未知的黑暗里旋转着涌来,落在他们的头发和睫毛上,像结了霜。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肚子却先咕噜咕噜叫了起来。Ian故意皱起眉头问:“什么声音?”Lily都快从脸红到脖子了但还是假装镇定:“什么什么声音。”“我猜…可能是哪个小馋猫等不及要回家吃饭了——”话音未落他忽然一个拐弯加速跑起来,吓得Lily以为自己要被甩出去了一把搂紧他的脖子。“快放我下来!”Ian那种恶作剧得逞后特有的爽朗笑声里掺杂着Lily尖细的叫骂,“是不是喝多了你!”Lily又羞又气把一双冰凉的小手整个塞进他的衣领里,冰得Ian连忙毫无悔意地讨饶,这才乖乖把她放下来,再牵过她的手,把那冰冷而稚嫩的指尖拢在手心里,慢慢地捂暖。 返程的途中,Lily坐在副驾上昏昏欲睡,快到家的时候,她忽然瞥见车灯在她家门廊上照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顿时睡意全无,先前的悠然也瞬间不见踪影,可惜在当前的能见度、距离以及时间内能收集到的信息有限,她只能感知到对方是个哨兵,无法准确判断对方的级别能力和状态。歹徒,小偷,仇人,还是另有目的?别慌。显然Ian也察觉到了,他按下Lily悄然搭上腰间别着的匕首的手,缓缓将车驶近了一些,那人影被迫近的车灯晃到,摇晃着站了起来,试图用胳膊阻挡光线,是个身材非常高大的男人。花了一两秒确认过后,Ian用手背碰了碰她胳膊说没事,是认识的人。然后在Lily略显困惑的目光里走过去给了那人一个热情的扫腿摔。 “哎哟我说你对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也太过分了点,我可是巴巴在你家门口等了老半天,腿都蹲麻了。”“是我让你一声招呼都不打大晚上跑别人家门口蹲点的?”“我倒是得联系得上你才行啊。”“联系得上你就会打招呼么?”“不会。”Ian忽然感觉太阳xue那里突突的。 “有人想向我解释一下么?”Lily双手抱胸,没好气地问道。可疑男子看着眼前即便态度冷淡也丝毫无损其美艳的少女愣了两秒,感叹道:“你小子该不会…”“我是她名义上的监护人。”Ian果断地在他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发言之前截住话头。“这家伙叫Leon,我的一个旧友,就是个讨饭的,不用管他。”“喂喂喂!”Ian简洁地介绍完毕,并无视了他的抗议。 这就是为什么Lily现在正一边喝茶一边极为不爽地看着他俩忙活。本来Ian一个人也能快速搞定的晚餐,现在多了个免费劳动力更是用不着她动手。事实上自从上次她试图做饭差点把房子炸了之后Ian就再也没让她靠近过厨房。 Leon比Ian高半个头,整个人比他壮一圈,也可能是因为故意穿了显身材的衣服,大冷天仍然敞着那品味成谜的花衬衫领子,露出来脖子上挂的一串叮叮当当的金属饰品跟一小片浮夸的蜜色胸肌,金棕色的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左耳钉了一枚铜色耳环,颈侧有刺青。客观来说这人长得十分俊俏,脸上从进门以来就挂着讨喜的笑容相当自来熟地跟她打招呼,哪怕自己多有防备的冷淡回应也没有使它冷却半分,只是那高挑的眉峰、狭长的灰绿色眼睛、自然上翘的唇角以及鼻子下方蓄着的两瞥小胡子组合在一起让那笑容莫名显得贱兮兮的,说到底这人浑身上下就没一处正经,说好听点像东区来的地痞流氓,说难听点像刚开完地下摇滚演唱会出来。Ian怎么会认识这种人,别说跟他性格完全相反,跟以往来拜访过他的人也全都不同。其实别看Ian平常一副热情随和的模样,他挺在意个人隐私的,很少在家里招待客人,之前感谢帮忙照看她的同事也是去的外面的餐馆,光是留这人在家吃晚饭就已经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Lily能明显感觉到Ian在他面前相当自在,甚至不介意暴躁一些,粗鲁一些。他们之间太融洽了,那是种趟过同一条时间河流的融洽,是Lily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的。好不容易感觉跟他贴近了一些,现在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她甚至连门槛都没跨进去过。她讨厌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她恨死这条安全线了。 没一会儿利Leon就被赶了出来,Lily都不止一次瞄到他偷吃食材,真亏Ian能忍他五分钟以上。那人在屋子里随意地东看看西摸摸,然后一转身拐去了露台,Lily猜他烟瘾犯了。 “我们家禁烟哦。”Lily悄无声息地跟上来,鬼魅一样冷不丁冒出一句,把这个职业哨兵吓了一跳,恐怕对他而言没几个人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走到他背后,何况是个小孩儿,不过他及时用轻挑的语气掩饰了惊讶:“好严格,室外也不行?”“你可以用这个代替。”她露出标准的娇纵少女式微笑递给他一块柠檬糖,Ian戒烟那会儿经常随身带着。“谢谢。你真贴心。”他接过糖冲她眨了下眼,“说吧,想知道什么,随便问。”他把糖扔进嘴里,发出咯咯当当的烦人响声。“哎呀,这就暴露啦?”Lily故作惊讶地半掩着嘴。“我想您这样的年轻小姐从我刚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我看肯定不仅仅是因为我长得帅吧。”Lily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人离真正招人嫌的自恋狂就差那么一步。“你们很亲密。”她评价道。“嚯,说不定只是我天生比较热情呢。”“你确实是。”她瞥了他一眼,对这种试探快要失去耐心了,“但我家老头从来不留外人在家吃饭。”她故意把我家这个词念得很重,丝毫不掩饰其中的占有意味。Leon眼中闪过一丝玩味,随即夸张地感叹道:“唉,孽缘啊。“这话好像略显歧义,但他紧接着说了下去:“那时候我们还在穆尼。那小子品学兼优家境也不错,我们虽然同级但根本没交集,他看上去就是那种中产阶级家庭里的乖乖仔对吧,结果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CBD交易接头点,他是我们的线人。”“哦?”Lily饶有兴趣地睁大了眼睛,但心底里她并不很意外他有这样的经历,因为他抓这些地下交易实在太精准高效了。“不仅如此还做得相当干净利落,他搭线的交易就没出过岔子。啊,你可别告诉他是我说的。不过他没干多久就脱手了,说风险太大,不值得。老实说这点我是相当佩服的,尝过甜头还能立刻抽身,啧啧。”“看来他当时相当缺钱。”Lily双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的确,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家里那会儿四分五裂的,没比我们好到哪去。具体就不说了,那时候的荒唐事可不止这点。”Leon摆摆手,挥散了往昔的烟尘,“后来我们都通过了测试,他被分到陆军步兵团,我被派到琉卡地,再往后他就被选进了埃弗拉塔陆军第二特别行动突击队,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全是变态强迫症工作狂的……”“休金小队?”Lily接道。休金小队的名声虽然不像某个海军特种部队一样路人皆知,但只要稍微对行业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约莫十年前成立的成员选拔极其严格的反恐部队,接手的任务不论大小从未失败过,就是他们成功解决了六年前的弗洛拉事件,将损害降到了最低。“对对。”Leon显然差点没想起来,“唉,反正我是受不了里面那些条条框框,哪是人待的地方。”“纳彻集团的名声可也没好到哪去,一群拿钱办事毫无道德原则可言的佣兵。”Lily指了指他胸口那一串链子中挂着一枚刻有字母N变体的徽章讽刺道。Lily的眼睛没有放过这个细节,尽管不仔细辨认的话很容易把它跟那堆廉价装饰品搞混(恐怕这就是当事人想达到的效果),实际上那是国内一家大型跨国私人军事服务公司的标志。“起码他们不会逼你唱《天佑埃弗拉塔》。”Leon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回道。“那倒是。”Lily咯咯笑了起来,声音欢快又清脆,甜得像往蛋糕上撒了一把细腻的糖霜。两个人在玩世不恭这点上倒有那么点意气相投。可她很快收敛了这转瞬即逝的小女孩的一面,有点气恼地说:“所以他不光是职业向导,还是那种精英部队的人。”“确切的说,是当年休金小队的队长兼指挥官。”Leon顿了顿,“那小子还真是什么都没说。”“他嘴巴严得像只蛤蜊!”她心里翻江倒海,正飞快地整理着脑内接收的信息。向导一般担任辅助工作是众所周知的,由向导做指挥官的事不是没有,但非常少见,作为一名向导领队,他既要维持全队的精神稳定,抵抗来自环境和敌人的干扰,又要具备足以匹敌B级哨兵的体能和战斗力(毕竟在任务中总不可能让队员额外分心来保护你),同时还要做好最重要的部分:控制行动的每个环节,不论面对怎样的状况都要做出最冷静、理性的判断。可以说是对向导的精神和体能两方面的要求都苛刻到了极致的工作。难怪他这么能打,难怪他能为她疏导还安然无恙,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一切都说得通了,而她更惊讶的点在于,他就算没能由此晋升为首席,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领着微薄的薪水,做着毫无前途可言的工作,被远远地排挤在都城弗洛斯以外,还极其想不开试图靠收留问题儿童排遣郁闷,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仅仅是得罪了什么人那么简单。”他就是这种人,闷葫芦一个。”他试图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被Lily微微一侧身躲开了。即便Ian可以也不代表她就能容忍其他人的触碰。Leon识趣地收回手:“不过说真的,我猜他并不是想刻意瞒你,只是不觉得有什么提起的必要,恐怕那段经历对他来说谈不上什么美好回忆。”“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Lily急切地追问。“他辞职了。至于具体原因,我想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Lily有点失望,但也在情理之中,有些东西是明确的,直接的,而有些却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甚至连当事人都未必理得清。她还想再打听点什么,却被从身后从客厅传来的Ian的声音打断:“你们俩躲在那儿说什么悄悄话呢?都不饿么,快进来吃饭。”“来啦,我快饿死了。”Leon熟练地敷衍道,“嘛,闲话就说到这里。看到有你陪着他,我也放心多了。”Leon说着露出一个痞里痞气的笑容,挂在胸口的银色徽章在黑暗中微微闪光,Lily忽然就理解了他们为什么是朋友。 吃饭的时候Ian没忍住半开玩笑半抱怨地说:“你们俩怎么才刚见面就这么熟络了,想当初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唉人格魅力挡不住的,谁让你平时这么古板,跟你在一块肯定无聊得要命。”“我很古板么?”Ian的表情有一丝困惑和难以置信就像在说,我明明很随和。Lily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憋笑。难得看到Ian吃醋又吃瘪,这么稀罕的场面她可得好好欣赏才行。 第二天清晨,所有人都还睡着,整栋房子静悄悄的,甚至听不到山雀的啼鸣,这是有Ian的屏障在的缘故。Leon胡乱用冷水洗了把脸,套上外套绑好鞋带,准备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这时一个没什么感情起伏的声音叫住他:“不喝杯咖啡再走?”他扭头便看见Ian穿着睡衣从沙发上坐起来。敢情在这儿埋伏我呢。Leon腹诽道。“哈哈,不必啦,比起你这老家伙泡的苦咖啡我更喜欢酒吧里的漂亮jiejie给我调的蜜酒。” “随你的便,要是你第二天醒来发现被偷得只剩裤衩我也不会感到意外。”Ian说着倒了小半杯威士忌放到他面前。“老实说看你日子过得不错没有满身酒气倒在路边哪个垃圾桶旁边我倒是挺意外的。”“不劳你cao心,我好着呢。”将杯底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两人忽然同时笑出了声,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多年前某个年轻、动荡、希望与绝望并存的荒诞时刻。“Ian”Leon收起笑,语气认真得一反常态,迫使Ian不得不好好看着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得往前看。”Ian沉默了一会儿,冲他摆了摆手。Leon没再多说,转身离开,门闭合发出咔哒的声响。空气安静下来,仿佛未曾被一位陌生的访客惊扰。他就像唐突出现时那样,唐突地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也什么都没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