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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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城郊,五条律子记不住名字,奔波了半日,她早就精疲力尽,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细细观察一路过来经过了哪些地方。只隐约记得从车上下来时,见到了路边的牌子,垂死的薄暮披盖在上面,余晖涂抹掉大部分的字迹,被禅院甚尔带走时,她只看清了一个字。 禅院甚尔没有跟她解释,只要她在这呆着,然后自己头也不回的离开,直到天彻底黑下来。 这里不像她待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窄小,拥挤,墙面斑驳。她从房间里唯一的窗户那探出头,能看见马路一片黑黝黝,前天夜里的雨水在路面上蓄着一个个水坑。雨后天热起来,空气里漂浮着潮热的水汽和一股若有似无的腐坏的味道。但是屋脊上的天空蓝得无比干净,像是擦亮的玻璃,在两栋楼之间狭窄的缝隙里闪着光。 她没问禅院甚尔他们在哪,也不敢问,就安静地在他找的公寓里等他回来沉默地放下东西,然后再离开。他走了又回来,走了又回来,很多次,每次她都会跟着门打开的动静转头。门轴生锈,开门时会发出一种又尖又细的声,像是某种可怕的诅咒,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 他不在的时候,她在这里来回的走,手指摸遍每一块脱胶的墙纸。屋子里什么都也没有,除了水池和墙壁连在一起的桌台,磨损严重的老旧立式柜,里头空空如也,和她的胃一样。 禅院甚尔中途停留的一次买了点吃的,说不上是午餐,袋子里装的是从便利店冷柜里拿的三明治和饭团,还有矿泉水。她只吃了半个饭团就吃不下。胃明明是空的,也饿,但是喉咙里像是塞满了东西,吃不进去,吐不出来。以至于她分不清那时不时闻到的烂掉的味道,是来自街道,还是自己的五脏六腑。 到这里的第一天,天黑得异常快,她记得自己只是走了几圈,眼前就慢慢模糊起来,屋子里的一切都变成了倒印在满是褶皱的纸面上的昏暗轮廓,风把窗户吹得呼啦响,像是这张纸重新被揉成一团发出的动静。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房间被揉成一团,眼前慢慢陷入黑暗,窗户外月亮透过窗户上那层黄色污垢照进来,照在榻榻米上,像是打湿了那样,透着阴嗖嗖的冷。 门开了当天最后一次,她听见走廊里沉重而迅捷的脚步声,紧跟着,砰地一声被他砸开,那垂死挣扎一样的门咽下去了最后一口气。他站在门口,眼睛像是火烛一样烧得发亮,静静地瞪着在屋子里一动不动地杵着,不吭声的五条律子,呼吸声砸在地板上发出闷响。 他问她,“为什么不开灯?” “我不会。”她像是犹豫着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很快停下。 “这有什么不会的?”他按了一下门口的开关,屋子还是暗的,好一会儿才发现,屋顶上挂着的灯泡太旧,烧断了。 他说要去找个地方买灯泡换上,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到门口,问他自己能不能一起去。走廊的灯透过他的后背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她惊惧不安的眼睛亮起来,在黑暗里漂浮着。 古怪的念头一闪而过,“怕黑?” “……嗯。” “外面也很黑。” 她嘴唇颤动了一下,小声说:“一个人呆着更黑。” 禅院甚尔低头打量她的脸,暗黄色的灯光随着她的靠近,掀开了一直笼罩在她脸上的那层黑色的帷幕,露出那张肌理润泽白皙的面庞。像是夜晚云雾缭绕的天空倏忽之间散去了朦胧的云翳,绽出惊异的光。 这张脸有些过分地引人注目。 他骤然想到他们到这里的时候,楼下路过的人盯着她露出的古怪目光,还有那种上下打量,意犹未尽的视线。语气下意识变得生硬,断然拒绝了她想要一起出去的想法,“不行。” 她像是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 他见状硬生生地改口,将门带上,她连带着他一起被关进黑漆漆的屋子里。她那张脸再一次藏了回去,只剩下了一星半点的犹如幻梦一般的痕迹,“我明天出去买,今天先休息。” 五条律子眼前黑了一瞬,余下的感官能够试探到的只有他的气味,他靠得很近,体温蒸开了他身上的味道——陌生而沉甸甸的味道,她听见他动作带着衣服发出摩擦的微弱声响,像是他底下了头,呼吸声比他的鼻息要更快一步落在她肩膀上。 惊动了她,吓得她后退了一步,脚跟绊住,整个人都往后仰。 跌在了他手臂上挂着。 那股陌生的气味变得愈加真实,有种浓烈而炽热的蠢蠢欲动,犹如他手臂肌rou下鼓动的动静。他扶稳后很快放开了她,大步从她身边走过,粗声粗气地说:“早点休息。” 榻榻米上的床褥铺开,他在黑暗中问了一嘴,“你没吃东西吗?” “……吃了。”她缩进被子里,背过身。 他眼睛在袋子里扫了一圈,没再开口,跟她一样背过身躺下。 五条律子没什么睡意,但是听见他在身后躺下的动静,她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然而眼睛闭上,雨夜里那些可怖的眼神和粗糙的手掌又从黑暗里扑了出来,画面顽固的留在她的记忆里。让她总是会产生一种有东西钻进了衣服里,在她的骨头上刮动的错觉。 听见房间里的动静跟着夜晚一起变得死寂,她重新睁开了眼睛,望着满是疤痕的墙壁发呆。房间隔音不好,她可以听见隔壁房间住着的陌生人在窸窸窣窣的说话,可以听见窗户外面夜鸟扇动翅膀从一边飞到另一边,扑棱棱地发响。可以听见时间在流动,滴滴答答的像水龙头里的水,在她心口敲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坑。 还可以听见,禅院甚尔的呼吸。 房间太小,他们的被褥之间只隔着一小道没有意义的缝隙,几乎是紧挨着,翻个身的功夫手臂就会挨到一起。 两张被子隔离不开他们之间那种古怪而别扭的气氛。 五条律子控制不住自己心里冒出那些杂草一样的胡思乱想,因为就在不久前,甚至是昨天的昨天,他还是她丈夫的弟弟,而他们的交集都留在禅院家的屋檐下。她嫁进禅院家有几年,他们只说过几句话,总是没头没尾的开始,然后没头没尾的结束,就像是丢进池塘里的一颗石头,只有涟漪起来的那一阵,他们才有过关系。 当涟漪变成漩涡,她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去分辨他们的处境。 他们,又或者说他,该怎么看待她。 她又想起自己的丈夫。 禅院甚一不是什么特别的男人,尤其是作为丈夫。她和他的婚姻是扣子和扣眼合在一起的家族联姻,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在成婚之前的一两年,她就已经知道他即将成为她的丈夫。母亲说,婚姻就那么回事,男人女人——就那么回事。 五条律子在禅院家的时候,五条悟总来看她,问她过得如何。 她也这么回答,就那么回事,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那时候她还隐隐有过这样的日子太过无聊的天真想法,还不知道在禅院家,无聊已经是难得的好事。禅院家的男人不好相处这件事,成婚之前她就知道,他们自大狂妄,固执守旧——这其实是御三家的通病,守着时代过去的光荣沾沾自喜,望着逼近的未来不屑一顾。她在御三家的屋檐下长大,她清楚如何适应,如何习惯,但唯独没有学会防范。 防范下三滥的男人。 想到这,五条律子心口猛地跳了一下,像是从高空坠下似的。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脸去看禅院甚尔,他依旧背对着她,后脑勺和枕头被子一块儿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黑,没有任何动静。 她忍不住揣测,他带走她,想要什么。 禅院甚尔也是禅院家的男人,男人,禅院家,总是脱不开那些事情。而她是个身无分文,毫无可用之地的女人,他从她身上能拿到的,拿不到的,一目了然。她想,这远远不够,他随时都可以抛弃这些东西,就像是装在便利店袋子里的食物,吃干净了就可以像垃圾一样丢掉。 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丢掉不合口味的食物,对她而言,却是天翻地覆。 五条律子回过脸不看他,慢慢侧过身又背了过去。她从被子里伸出的手靠着枕头,手背轻轻地摩挲自己散落在枕头上凉丝丝的长发,她的头发长而浓密,以前总是被侍女梳起来,茸茸地盘起。她只在房内休息时才散下,丈夫说过她的长发抚摸起来就像是皮肤一样柔滑这样的调笑之言,他说,头发是身体的一部分,人的手掌,手背抚摸时,也犹如爱抚。于是她有些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披散头发,这会让她产生一种近似于赤裸身体的羞耻感。 于是她记起来—— 那会儿和丈夫关系不睦的日子里,她总是爱躲在院子林木间的旧亭子里发呆,一躲就是大半天。她也不做什么,不说什么,就安静地坐着,犹如沉默的发泄。 禅院甚尔会在这时候出现,像幽灵一样神出鬼没。那时候她的印象里,他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有时候看起来凶神恶煞,有时候又有些轻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嘴角的疤,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时候,有点不怀好意。 她还记得院子里那棵丁香树开了花,坠在枝头的丁香花披盖下来,垂在房檐上。丁香那馥郁的香气细雨般落下,淅淅沥沥地能落很长一段时间,让她昏昏欲睡。 禅院甚尔的出现吓了她一跳,她被惊醒时,他就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手没来得及收回去,刚从她的脸侧离开,没碰到她,但是又不像什么也没做。 他举止不端,所以她拧着眉,脸色僵硬地站起身。 和他拉开距离后才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他总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她习惯了,总比其他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要强,于是坦然地回望。出人意料地是,他接触到她的目光后反而下意识避开,眼睛看向她身后,漫不经心地说:“看你在这里睡觉,好心提醒一下你。” “提醒?” “这样很危险,”他把手收进袖口,给了她一个敷衍的笑容,牵着他嘴角的疤痕,看着很怪异,“不要在禅院家睡得太死,大小姐。” 大小姐,他一直这么叫她,自从她认出来他们曾经在五条家见过后,用一种戏谑的语气。她不喜欢他这样的调笑,有意顶撞,“这里只有你看起来很危险。”禅院家的人也这么告诉她,他很危险,要她小心。 出乎意料的是,他也附和,“确实,我很危险。”说完扭头就走。 她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但见他走了,也不深究,索性转身往回走。拂开小径垂落的花枝走回房间门口,抬手整理发髻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发间插了一小束丁香花。 亭子里氤氲开的浓郁气息沾到了头发上,跟着她回到了房间。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将花丢到桌上,然而手上依旧留着那股浓烈的,让她有些头重脚轻的味道。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手落在了她的头发上。 她抚摸着在枕头上散开的头发,手指从发间穿过时,毫无征兆地想起他的手从自己脸侧离开时的画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又闻到了那株丁香花残留的气味。 五条律子就在那阵若有似无的香气中慢慢闭上眼睛。 原来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