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融】焉能做圣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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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融在医官过来的时候醒过一次,发现她卧在榻边,强硬地要她爬上来与自己同眠。一张窄窄的吊椅几乎装不下两个人,他们只能偎在一处,紧紧地贴着彼此。 气氛过于暧昧,让她忆起白日里阿一的那个眼神。 明知新副手是个口风紧的,却还是忍不住想到街头巷尾的那些流言。她完全成了鱼rou下属的断袖亲王。 很久没有闻到过傅融的气味了。丝丝缕缕的朱栾香掺了药苦,微微发涩。兴许是醋意太大,今夜傅融环住她腰的手也异常用力,像是要把她锁在怀里。 洛阳城外一别,他们终于再次同榻而眠。数日来的疲惫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 她最近偶尔会做梦,梦的内容也是傅融,但总有些怪异。 梦里的傅融总是要奇怪一些,不苟言笑、不爱说话,还坐着轮椅。她有意逗弄他几句,傅融也没了平日的那些拧巴劲儿,有点爱答不理的。 弄得她也有些悻悻然。 每回傅融都在看戏,次次看、回回看,看不厌、看不烦,看的每一出都是荆轲刺秦。她觉得有点晦气。 今夜亦然。但今日有些晚了,她睁眼时,戏曲刚刚落幕。 兴许以为她今夜不会来,傅融正怔怔地望着戏台,眼角泛泪,哭得很认真。 “同一出戏,周周都看,周周都哭,有意思吗?” 她有点无语,抬手敷衍地用衣袖在傅融脸上擦了擦。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傅融在看戏这件事上也能如此恋旧。 更何况这个戏班排的荆轲刺秦,完全就是野得不能再野的野史。太子丹派荆轲使秦,授以刺秦之命。待到荆轲客居秦国,与秦王日夜相伴,意外对秦王产生了暧昧情愫,终于含泪放弃刺秦,含泪自尽。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荆轲看完怕不要从棺材板里坐起来索老板狗命。戏罢,周遭的看客无不是骂骂咧咧地离去,唯有傅融一人呆滞地坐在原地,黯然神伤。 他的眼角被粗暴的擦拭磨得很红,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哭什么呢?给本王说说。” 傅融被撞破了秘密,尴尬得要命,根本就不理她,转身就走。 他这轮椅也很诡异,速度惊人,广陵王大步才能勉强追上。她回去高低要给阿一也整个这个。 “傅融!”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的人已经变了模样。 广陵王闭上眼,再次睁开,确认那张泫然欲泣的已经彻底变成了眼前这张面无表情的臭脸,居然有点舍不得。 “你干什么?”她拍开傅融捏着自己鼻子的手。 “是你一直在做梦,”傅融反过来捉她的手,学她说话,“一直‘傅融’、‘傅融’的。” 大半夜的,把他都给喊醒了。“傅融”就躺在她身边,也不知道在喊谁。 刚睡醒傅融就满嘴阴阳怪气,没一句好听的。 “反正没喊你。” 广陵王没好气地把他身上的锦被拉过头顶,把傅融遮得严严实实。 时间尚早,天适才亮起,未合的窗外泛起如缎的白,她看着尚未褪去的夜色,浓郁的黛色,一如梦中傅融的眼。 南账房几乎被搬了个空。 傅融赖在那张躺椅上,广陵王一让他走就捂着胸口装疼,演技拙劣又敷衍。颍川一行回来,学了一身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最后只能让人把账本都搬了过来,在他面前摞了一小堆,傅融一边翻着账目,一边还要用眼神来回扫视她与阿一,实在忙碌。 广陵王与阿一清清白白,是纯正得不能再纯正的主仆关系,任凭傅融把新副手那张脸看出洞来,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逾矩。 他似乎总算放下一颗心,醋坛子又摆得端端正正,看不出一点打翻过的痕迹。 可心里总不是滋味,他看阿一哪里都挑剔。名字有点晦气,长得太平庸带出去不够档次,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就不安好心……他就很好,名字吉利,长得也还算可以,虽然穿的是旧工服,但胜在洗得勤,很香很干净。他在心里悄悄把人家从头到尾和自己比了个遍,唯一让他觉得还不错的,是阿一对广陵王很上心。大概是离得近,广陵王渴了还没说话,他便递过来茶;广陵王热了还没开始流汗,他就扇起了风……省心又体贴。 如此一想,傅融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快又拉下脸来。 新副手把他的活都干了,那他做什么? 他对着一水儿的旧账本,怎么想都不如意。 广陵王偶尔瞥他几眼,看傅融又莫名其妙地生闷气,只当没看见。她收拾了文书,挑出几卷账目,指节在阿一案上轻轻扣了扣。 后者很快将剩下的半句话写完,拾起拐杖同她一起起了身。 “你们去哪?”傅融很警觉,头顶那对看不见的耳朵倏地竖了起来。 广陵王不动声色,扬了扬手里的卷轴:“陈登那边有些事情需要去核对一下。” “你同他单独出门?”他把手中的算盘放下,声音都冷下来。 “是公事,傅副官。”广陵王揉了揉眉心。 “那也是单独,我同你去。”傅融作势就要下榻。 她挑了挑眉,盯着他胸口的纱布:“你已经能走动了?那明日可以搬回南账房了吧。” 闻言,傅融几乎要碎了,很快又端正地坐回去。 没好,一点都没好。他的胸口疼得要命,一呼吸就抽着疼,当时那一箭绝对伤到了大动脉。总之在阿一搬出书房前,他都好不起来了。 他只能坐在书山之后,看着二人步出书房。 那个跛脚的新副官,很得她的青睐。傅融看着广陵王侧头在阿一的耳边说了什么,然后二人相视一笑。 距离太远了,他听不见。 阿一先开的口,轻声道:“西面的别院,是有空闲的。” 广陵王凑得离他近一些,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笑了。 “那可不行,阿一,我得时时刻刻盯着你呀。” 傅融的醋坛子再次打翻了,这回翻得很彻底,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全是老陈醋。他气急了总是忍不住要落泪,眼泪流不出眼眶,把一圈眼眶憋得通红,偏偏又拉不下脸示好。 于是广陵王的桌上开始出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飞云时不时要进书房来跑一圈,每一回嘴里都叼着东西。 饴糖、蜜饯,甚至还有打包好的竹筒饭,与包装精致的豆饭。偶尔也会有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锃光瓦亮的瓷饭盒——见此,傅融很生气,把飞云揉进怀中,狠狠地掐它的脸。 他从不说飞云是笨狗。也正是这样一只聪明的小狗,在偷吃他买回来的吃食后,还知道要将容器舔得一干二净。 气得傅融面色都红润许多。 这些哭笑不得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谁的手笔,连阿一也少见的笑出声。见阿一笑了,傅融更生气,他如今被架在自己亲手搭建的高台上,彻底下不来台了。 广陵王被阿蝉唤出去谈了几句话,回来的时候面色不太好看。 月前左慈来访,留下一句“里八华下任家主,已在绣衣楼”,却并未言明意指在谁。傅融在颍川,她身边的亲信只剩下蝉。因此从蝉开始,绣衣楼秘密进行了一场清查,涉及与绣衣楼、广陵王府相关的所有人。 无辜者生,背叛者死。 她迈进书房的步子快了许多,表情很凝重,在匣内翻了翻,似乎在辨认几只心纸君。 阿一离她近,自然先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是适才侧过头,还未开口说话,书房另一端的算盘声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他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身后的傅融,只直勾勾地看着她。 “怎么了?”傅融先一步开口。他还维持着非必要下不了榻的人设,远远地望过来。 广陵王轻轻摇了摇头,依旧在匣内埋头翻找。半晌,摸出一张灰白的心纸君,按了半天,却不见有任何反应,一片死寂,另一头的联系已经被斩断。她确信清查之事除自己与蝉外无人知晓,那便只能是……鹊出事了。 “阿一,先前安排鹭去了何处?”她收起木屉,开始翻找雀部上呈的卷宗。 “先前你说想在平皋重建据点,派鹭在那边驻守。”阿一答道。 后来让鹊暗中调查鹭的行踪,派她去了平皋的据点。本当是轻松的差事,如今两个人却都丢了。广陵王的眉头紧皱,面色有些难看。她揉了揉眉心,始终散不开积郁,翻看着阿一递过来的卷轴。 “让人去找,赶紧动身。” 鹭隶属鸢部,一直在傅融手底下做事,他的表情也不好起来,这会已经顾不得他那掩耳盗铃的箭伤了,起身步至她案前。 “阿一,你去蝉那里搭把手。” 二人静静盯着阿一转身离开,看着他缓缓踏出房门,将书房的门彻底合上,遮住屋外的夕阳。 室内只剩下她与傅融,等到彻底暗下来的时候,她才开口说话。 “鹭工作很尽责,我记得。” “是,上次为了拖住陶谦,不惜自断手臂。”傅融颔首。 “她的出身有问题。”广陵王长长叹出一口气,实在不想猜疑,“入职时是你办的,写着在河内,但蝉前几日去对了一下,那边说鹭早就死了,问了家里的老人,也认不下她。” 倘若他们没有说谎,那说谎的便只能是鹭。 一旦埋下猜忌的种子,许多稀松平常的小事,都会变得吊诡,引人忧心。傅融的表情也很快冷下来,捏着手里的计簿。他仿佛自梦中惊醒的人,满面惊惶。 无论如何,他们必须得尽快找到断了联系的鹊。至于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经手过绣衣楼大大小小的机密行动,无论是对楼内的权系结构,还是对各人的行事作风,都了如指掌。简言之,她已经掺和了太多绣衣机密,无论是否是卧底, 她都不可能活着走出绣衣楼。 这世间唯有尸体才能彻底守住秘密。 傅融的情绪比她更低落,不知是否是因为鹊在他手下任职了很多年,他对鹭比自己更熟悉。偶尔自那些波澜不断的日常中剥离,猛然记起自己仍然身处乱世之中,傅融总要比别人更痛苦。 “傅融……傅融?”广陵王呼唤几声。 他回过神,才发现广陵王已经凑在他身前,鼻尖几乎贴在他下颌。他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干巴巴地小声道:“她……平时人很好。” “我知道,我带她出过几次外务。”广陵王点点头,看到他眼底浓郁的忧愁,“你为人也很好,傅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