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风吹百草折,日没鸟雀喧
“别情啊。” “婆婆。” “昆仑红衣教一事,你功不可没,殿下亲下懿旨,赏赐是少不了了。但你自己的问题,还是要说清楚。” “婆婆指的是什么。” “忘忧岛。” 姬别情正要拿茶壶给王婆婆倒茶,手腕一顿:“婆婆,您说过祁进是个好孩子,而且他现在也离开了,中原与南海几乎不相往来,能有什么事。” “他知道整个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你说,殿下会怎么想。” “没有他这件事办不成。” “你把老婆子想成什么人了,我让你把他灭口了?” “婆婆仁厚,晚辈怎么会这么想。”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是长安。” 王婆婆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轻轻抚着胸口:“我年纪大了,本不想掺和你们年轻人的事,可你们总是清静不下来,一不清净,就来烦我。” “殿下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殿下不想在南海那边生出什么事端来。纯阳子和朝廷虽然没什么关系,但毕竟名声在外,我不管你和祁进现在究竟如何,想办法让他对这件事闭嘴。” “然后……” “然后就别再来烦我这老婆子。” 王婆婆将茶杯重重地落在桌上,溅了姬别情一脸水。侍女已经替姬别情打开了门,外头的喧闹声潮水一样地涌进来,姬别情抹掉脸上的水,挪开椅子退后两步,向王婆婆深深拜谢,但王婆婆没搭理他。 “阁主,咱要在长安待多久啊,”叶未晓垂着头打哈欠,“兄弟们都说想回太白山了。” “红衣教的事还没收尾,你敢回,我也不敢。” “婆婆是不是朝您发火了啊?” “她发火不应该吗,”姬别情瞥叶未晓一眼,“惊动了太子,差点又跟着惊动朝廷,她在家里绣花养鱼过得安安稳稳,还要去昆仑走这一遭,换你你不生气?” “那也不是阁主您的错啊,再说夫——” “夫人”两个字被叶未晓强行咽了回去,姬别情像是没听到,头也不回地朝着西市的点心铺子去了。叶未晓苦着脸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怎么就管不这个嘴呢。 姬别情到长安已有六天,一是亲自来送消息,二是来探望王婆婆,如他所料,朝廷只关心凌雪阁对红衣教做了什么,而不关心什么南海忘忧岛。盛世长安,仍是歌舞升平,车水马龙,昼夜不息,比昆仑山脚下的冰山县热闹何止半点,姬别情拎着刚买的点心,有点恍惚,想起祁进还是玩闹心很重的年纪,他应该会喜欢长安。 店里此时没有别人,看舞正在打扫店铺柜台,预备着要打烊了。回头见姬别情手里拎着一个大包,忍不住问:“阁主不是不爱吃甜食吗,给别人带的?” 姬别情猛然回神:“不是。” “不过今天阁主来得很巧,半个时辰之前,有人送来了这个,”看舞在围裙上擦擦手,从怀里摸出个信封递到姬别情手里,“是于道长的笔迹。属下本想送到阁主的住处去,和赋却说您去见婆婆了。” “刚回来,”姬别情漫不经心地拆开信封,“让你们去查长安和红衣教的关系,可有线索?” “属下还在整理。” “整理的意思是,有,但不全?” “是属下不敢妄自断言,”看舞向门外看了几眼,再关好门按上门板,“此事牵扯的比我们想象中要多。从昆仑回来之后,按婆婆和阁主的吩咐,我们一直在找红衣教的蛛丝马迹,偶然在长安的祆教教徒里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人。中原那些至阳命格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这些教徒帮助阿萨辛找到的。” “如果只是西域来的祆教,为何不直接上报?” “因为,这些人是彭王殿下支持的。” 姬别情眉头紧皱:“谁?彭王李仅?” “阁主也觉得奇怪吧,彭王殿下不该是这种人,属下以为背后或有人指使,或有人胁迫,因此不敢妄下定论。” “你做的是对的,圣人一向多疑,何况彭王一直都是太子一派,”姬别情深呼一口气,“只是这世上,能胁迫当朝亲王的人,可不多啊。” “……属下明白。” “我先走了,七天后我离开长安,此后再有确切消息,直接给林白轩。” 看舞一愣:“不先给婆婆或者阁主定夺吗?” 姬别情拎着点心熟练地往后门走:“我不想挨骂。” 叶未晓和看舞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叶未晓又从架子上顺走一小包芡实糕,被看舞发现了,也只瞪他一眼,没有作声。 这一次姬别情没有住在凌雪阁长安分部安排的酒楼里,他在长安有一处宅院,不大,容不下太多人住,此番也只有叶未晓与和赋跟随,连仪周都没跟来,少几个人拌嘴,这宅院更显得空荡荡。姬别情没用晚膳,只问了和赋几句话便到房间里休息去了,和赋用口型问叶未晓:“怎么回事?” “怪我多嘴,”叶未晓道,“提了夫人。” “你……唉,今天看舞派人来找过阁主,说是于小姐来信了。” “阁主刚在看舞那儿看过,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我也不敢问,”叶未晓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继续嚼他顺来的点心,“我在这长安城真是要呆不下去了。” “你先前不是一点也不喜欢祁公子吗,”和赋啧啧称奇,“这才离开多久,你比阁主还魂不守舍。” “谁魂不守舍了,叫阁主听见生剐了你,”叶未晓叹气道,“就是现在阁主的脾气根本摸不透,我都担心我有没有命回太白山。” “那你——” “吃东西,”叶未晓把一块芡实糕塞进和赋嘴里,“你不饿我还饿呢。” 姬别情没锁门,这二人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不像叶未晓一样有胃口。信的确是于睿写的,说祁进已经回了忘忧岛,叫他不要担心,他有点庆幸,又有点失落。 祁进竟然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哪怕是骂他一顿也不肯,就这样走了。姬别情打开点心包裹,一口点心一口茶,感觉也没有太过甜腻。 只是他不曾想到此事会牵连到皇族,这样一来,就不得不想办法到南海去一趟,才好让朝廷彻底放心。姬别情吃完点心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出神,或许七天还是太久了。 ** 祁进觉得身上有点冷,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才发现昨夜睡前没有关好窗户。他下床披上外袍,赤着脚走到阳台上,阁楼周围没有什么阻挡,外面正在下雨,海上一层白纱似的雾。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回到南海以后,忘忧岛十天有八天都在下雨,现在明明不是雨季。 冷风叫祁进清醒了不少,他回到房间里穿好鞋袜,抓起剑下了楼,却见自己的小徒弟拎着食盒在等。 “师父,”邓屹杰上前一步, “今天也不用早膳啊?” “不用,你们吃吧。” “下雨呢,还练剑?于师叔叫您好好休息的。” “没事做罢了,再躺下去,骨头都要废了,”祁进瞥见邓屹杰手上的水泡,“怎么搞的?” “熬粥的时候烫了一下,”邓屹杰不好意思似的把手缩回衣袖里,“师兄师姐们说养病的时候该吃点粥。” 祁进犹豫片刻,从邓屹杰手里接过食盒:“你回去做功课,粥留下。” “是!” 邓屹杰撑着伞蹦蹦跳跳地跑了,祁进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股蜂蜜甜枣粥的味儿,还挺用心的。他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又觉得不该伤了小徒弟的心,邓屹杰才十二岁,也不见他有别的爱好,整日除了练剑读书,就是泡在厨房里煮这个熬那个。 祁进拿起勺子舀了一点送进嘴里,想不明白,从小到大,好像每个人都在忧心他的吃食,师父也是,师姐也是,徒弟也是,连姬别情……也是一样。于是粥里莫名映出姬别情的脸来,祁进吓了一跳,把勺子丢回粥碗,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什么讨命鬼啊,祁进骂了一句,又端起碗来慢慢吃。 雨仍然没有停下的迹象,忘忧岛四周的雾气也越来越浓,祁进放下空碗,站在门口望远处的海面,渐渐看不清了。雨季的南海是最危险的,海面波涛汹涌还不算什么,忘忧岛四周之所以被称作南海禁地,就是因为这里有许多食人的巨鲨,平日里潜伏在深海,一旦雨季来临,它们便会涌出海面,掀翻误入此地的航船,将船上的人撕个粉碎。 祁进看了一会儿雨,忽而一阵没由来的心慌,也不顾雨声仍然淅沥,提起剑便冲了出去,凌冽的剑气切断雨丝,落在地上砸出一片水花。 “祁师叔!师叔不好了!您快来看一下呀!” 祁进闻声收剑:“什么不好了?” “东边沙滩上有个人,”穿着蓑衣的小道童气喘吁吁地指着远处,“好像是中原来的,应该是被浪冲上了岛,浑身是伤,您快去看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