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福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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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这几天对别人来说是忙碌的,对卫祯明来说却是最清闲的几天,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吃的都是好东西,还不用到处走亲戚,着实少了好多应酬烦心。 这样的悠闲日子一直养到了大年初九,只等着这一天了,大年初九是福佑寺一年一度的大法会要重开法坛为民祈福的大日子,方圆几里内的善男信女都会去福佑寺上香朝拜,卫祯明当然也去,必须要一大早就去占个好位置。 卫祯明没去过福佑寺,只听过福佑寺的名号,名号是不小,哪哪都能听到,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算名如其实,所以他早好几天跟着李大娘说好了,陪她一起去。李大娘大年初九也上福佑寺朝拜,一来是拜佛求平安,二来是和卫祯明一样的目的,给逝去之人留个念想,她来福佑寺给她去世的丈夫牌位上香请供。 年节里难逢一场盛会,自打进了五行山地界,飞来峰的山路上就人烟没断过,卫祯明前面走的是人,后面走的也是人,大姑娘小媳妇们都戴着头巾包着乌黑秀发肘间挎着竹篮子三三五五个一起爬山,有钱的太太小姐们则是坐轿的多,飞来峰的山道窄小还陡峭,大马车铁定是上不来的,于是在山脚下有轿夫等在一旁,纯人力轿子,两个轿夫一组,一组一人前一人后中间抬着一个竹编的小座轿椅,只花费十个大钱便能被轿夫送上山。 李桂花自认腿脚不错,还没老到需要人抬着上山的地步,于是便和卫祯明一起步行上山。 约莫是以前爬飞来峰爬多了,李大娘脚步飞快,倒是一点没耽误,至于走走停停的竟然全是为了等待不熟悉山路的卫祯明,卫祯明有苦说不出口啊,他都多久没这样爬过山了,看样子真赶不上李大娘的脚力。 好不容易等爬到一半时,俩人在阴凉处喝了口带着的水歇了歇脚,卫祯明和李大娘夸张地说他今天中午饭能吃下十碗饭了,李大娘则笑话他年纪轻轻咋没个好体格啊,这么点山都爬不上来。他俩正聊着呢,一抬头还遇见了同是尚水村出来拜佛的蛮阿婆,蛮阿婆上身穿了件皂色袄子,后面跟着个一点点大的小姑娘,小姑娘则是穿着件白色袄子外搭着皂色的坎肩。 “蛮阿姐,你也来上香啊。”见了认识的人,李桂花比蛮阿婆岁数小,于是率先开口问道。 蛮阿婆一手牵着小姑娘的手,一手挎着篮子,听见人跟她俩打招呼,只冲着李桂花和卫祯明微微点点头示意了下,不做一点停留,又急匆匆地向前走了。 等蛮阿婆那祖孙俩人身影走远了,李大娘才说道:“这蛮子姐一沾上她儿媳妇和孙子的事马上就没边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她撇了下嘴,显然对蛮阿婆刚才的做法有一点不认同了。“瞧瞧她家孙女穿了个啥色的衣服呦,大过年黑黑白白的,该不会是用她衣服边角料做的吧,谁家养姑娘是这种养法啊。” “卫小子,你觉得蛮阿婆家孙女名字怎么样?” 卫祯明只是在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安静地听李大娘吐槽,结果还被点名了。 “大娘说的是刚才的小姑娘,褚怀秀?”卫祯明回想了一下蛮阿婆拉着的小女孩,衣服确实看着不适合过年的小姑娘穿,那小姑娘他以前也见过的,长得清清秀秀的,和张小七家的张悦书也认识,张悦书叫她什么来?褚...褚怀秀。张全家杀猪宴那天他还照顾过一会儿那个小女孩。 “对,就那小孩儿,小小年纪,一派说话做活儿都不像个普通小姑娘嘞。”李大娘还是有点子识人的本事,一眼就能看出来褚怀秀这小姑娘的不一般。 卫祯明随即点了点头,说道:“褚怀秀,她这名字里就有典故的,也不像一个农家小孩能起的名字,怀秀应该是摘自莫问天莫诗人的‘怀而内秀,雅雅问物。’说的是他怀才不遇的情怀,不知道是何人给一个小姑娘起的这个名字。” “还能是谁,小秀儿亲娘给说的,蛮阿婆的儿媳妇找人算来的,咱也不知道算命的还能算出这种名字?小秀儿早产,蛮阿婆儿子从军去了,家里没个其他人,蛮阿婆听名字念得挺好听也没说啥便同意了。” 这是随意还是不随意看重还是不看重啊,卫祯明也搞不清楚了,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蛮阿婆的小孙子,还被人抱着的不会走路的小孙子和已经能帮着干活的大孙女,真要去对比的看,猛然生出一种无奈的伤感涌上心头。 登到了峰顶,卫祯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才正眼瞧着眼前宏大的建筑群,相比起持慈庵,福佑寺修得更为恢弘,已经是占据了一整个飞来峰山头,寺门口修了九十九阶台阶,两侧树木成林,寺里的人对外宣称树俱都是百年老树,树下站了两排剃了光头的小师父,都是穿着黄褐色的斜襟长袍,佛袍的样式,双手合十,低头颂念佛经,广迎四方来客。 上了台阶,就到了寺门口,寺门口支着条案有小师父坐在案前做法会登记,正常游客拜佛的走一边,请牌位的走另外一边通道,可以直通延祈殿。 延祈殿是福佑寺除了主殿大雄宝殿之外最大的殿了,殿前有只青铜大鼎,燃着无数线香,殿里正中是一尊彩刻往生菩萨立像,一手执一株粉白莲花,一手手腕绕碧玺佛珠一串,慈眉善目,低眸看着愁苦多忧的世人,其余墙壁前是一个个小佛龛,零零散散几千几万个,也没人数过,里面供奉着一个个用黄布包着边的牌位。 李大娘轻车熟路带着卫祯明来到了延祈殿,她自然知道自己的丈夫牌位在哪儿,就早早去寻了,商定好法会前再见,便让卫祯明自己去了。 卫祯明无法子,只得问问菩萨像旁边坐着打坐的小师父。 “小师父,我是来寻今年新上的牌位,请问去哪里找?” 小师父一抬头,看见卫祯明先是一顿,挠了挠头,之后竟然还笑了笑。 “施主,请说名号,我给您查一下。” “卫祯明父亲卫楚然延生牌位。”卫祯明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缓缓说道:“母亲 —方媛媛—往生牌位。” “施主请节哀,往事不可追,万望珍重,多多怜惜眼前人。”小和尚双手合十,虔诚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他自小便守在延祈殿旁,见惯了太多世上生离死别之事,小时候无知无忧无愁看别人抱着牌位哭到肝肠寸断也只是懵懵懂懂,不知其所以然,随着年岁渐长,渐通人事,他开始懂得人生八苦,但是也无可奈何,唯有对待信众更多一份慈悲。 卫祯明上山来什么外物都没带,只带了两串佛珠,现在估计还不能叫佛珠,毕竟是没被开过光的两串珠子,佛珠的菩提子用的是栾树珠子,世人弄佛珠很少有用这种珠子的,也算是稀罕物品了,这两串佛珠子各八十一颗总共一百六十二颗,从腊八节定好了要给他娘亲立往生排位,他便暗暗开始准备了,每一颗珠子都是他亲自捡来,亲自挑选,亲自打磨的,一有空闲时间他就猫在屋子里做珠子,花费了不知道多少功夫。 珠子取的是栾树上挂着的小灯笼外果实,掉落到地上的果实捡了一麻袋,甚至他还求着张小七一次让他爬了回栾树,摇下了不少枝头存留者的果实,卫祯明捡起一个个小灯笼,用了一下午时间带回家两麻袋小灯笼果实。 只有搓开小灯笼似的脆弱果实的表皮,才能露出里面的小珠子来,一个果实里有一颗或者两颗珠子,一颗栾树果子真不大,导致栾树珠子也不大,最大的不过大拇指甲盖那么大,黑黢黢的,圆溜溜的,触手生温,像是一颗暗淡光彩的黑珍珠。 总共拾掇出来一盆满满的黑色珠子,带虫子眼的扔出去,这其中他捡着最大的没破损的品相完好的一百六十二颗,洗净晒干,摆在柔软的棉布上,一个个可可爱爱的黑色珠子,要一个个的手工穿孔。 纯手工穿孔费的是手和眼睛,果子坚硬且个头小需要一点点去钻孔,卫祯明每磨一颗珠子都要念一句父母的名字,一百六十二颗珠子一颗一颗从手指间划过,一百六十二遍名字也自心中划过,磨珠子这个过程对他一个新手来说特别特别难熬,但是他回想着这二十年为数不多的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也不觉难熬了,其实他回忆不起母亲长什么样子的,听他父亲说,他出生起没满两年,他母亲就因病去世了,就连母亲的名字“方媛媛”这三个字也是长大之后才从父亲那里知道的。 大梦一场二十年,这场梦,卫楚然是不是到现在还没醒呢? 想着想着就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想多了也无用,他爹又不在。卫祯明还是继续车珠子,珠子孔打好后,再用细砂纸挨个打磨光滑,用水洗涤过一遍珠子,洗涤掉磨掉的珠尘,这时的珠子黑得更加耀眼了,一个个清凌凌的放在棉布上,最后用一条棕色的带有弹劲儿的细绳给串起来,栾树珠子手串便做好了。 “小师父,我这里还有两串佛珠要供奉。” 小师父也蒙了一下,供奉瓜果吃食的多,很少有人供奉佛珠的。“不知施主这两串佛珠是否经佛家加持,若无,我便请主事师兄给您做一场加持仪轨,请施主签名登记。” 加持仪式也只要十文,这福佑寺在这一方面倒是固执得很,不论什么,贫也好富也好,简单也好麻烦也好,也不要什么取九之数,统统只要十文钱,这么大个寺庙收入都是从哪里来的? 卫祯明听了小师父的话摇了摇头,他这珠子刚串好没两天呢来不及开光,既然寺里人让加一场仪式那就加吧,他拿出的珠子也必须要登记在册,为的防止物品损坏找不到失主赔偿,登记一行写清供奉人姓名和年月即可。 卫氏祯明供奉一百零八颗黑色佛珠两串,大昭二十四年一月初九。 写好后只等着大法会后单独给佛珠加持开光,然后这两串佛珠就会长久地供奉在卫祯明父母两个牌位前。 “施主,贫僧认得你,您是腊八节那天在山下央着的写牌位的那个人。”小师父见他写的仔细不由得说了一句。“您的字好看,有风骨在。” “哦?小师父那天也下山施粥了么?”小师父都这样说了,卫祯明只得仔细回想回想腊八节那天的事,其实对于卫祯明来说这天下的和尚怕不是都长一个样子,穿僧袍、烫结疤、看似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小师父冲着卫祯明点点头。 “小时候家里让念过几年书,不过我不争气,读书也没得到什么好结果,连这字也是儿时的先生硬逼着练的。”卫祯明浅浅一笑,放下了毛笔,说道:“小师父,说了这么久,还不知您的名字呢。” 小师父深鞠了一躬,施了一礼,说道:“施主,贫僧法名连伽。”连迦此人是最好认的,因为他衣服上的暗纹是八宝莲花纹,整个福佑寺只有他穿着有着莲花的衣服。 萧萧瑟瑟的北风中忽而有了些许轻快的味道,延祈殿香火不断,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令人心情慢慢平静,卫祯明接过福佑寺开了光的黄绸布轻轻地盖在了牌位两边。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福佑寺的顶楼大钟鸣足足响了九声,一声比一声悠长。 “卫施主,法会要开始了。” 福佑寺正殿正对着的的空地上已经摆起了高高的法坛,穿袈裟的大和尚站在最中心的位置,小和尚们在外围围成了一圈安静有序地站着,其他游客信众人则是通通坐在了后面,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大家仿佛被掐了声音,立刻就没什么人说话了,秩序井然。 福佑寺的住持是个留着及胸的大胡子的八尺汉子,那如虎熊的霸气体格往中间一站,傲杀众人,估计方圆百里没人敢上前惹福佑寺。他的袈裟也和其他和尚的袈裟不同,其他大和尚们皆着明黄长衫外披朱红色袈裟,住持的袈裟明显高上一个档次,朱红袈裟上带着一片五彩之光,有更多金银珠宝作装饰物,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住持低头口念佛号,声如洪钟,一句佛号出来好像能压住所有人群嘈杂。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辰时已到,恭迎我佛。” 站在法坛左边的是唱礼者,右边是侍者,唱礼者负责唱礼,就是大声告诉你下面我们要做什么了。 法螺奏鸣,正殿大门敞开八人抬的大轿从里面抬出了已经塑好了金身的释迦牟尼佛像。 释迦牟尼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宇宙四方,除我外皆为空相,人人当成造物主,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住持手持净水跟着佛像轿撵绕着全院子转上一周,一边转一边播撒净水除厄。 最后佛像转回一周落定回主殿,接着和尚们会在主殿佛像两旁点上两盏明灯,此明灯烛台有一人高那么高,明灯长亮,要不分昼夜地添油中间不熄灭一直亮到上元佳节去,而斋客信众们点灯就是在上元佳节那天晚上了,点满了万盏油灯放在福佑寺的经堂里,摆出一副万字不到头的架势。 明灯徐徐燃起,住持拈香礼佛,众人随着木鱼敲击声再次齐声诵读佛经,这回念的是佛家经典心经《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卫祯明素来是不信佛不信鬼神的说法,但是面对他的母亲他是希望她能有来世的,愿她来世修个长命百岁的好命,面对他的父亲他是希望他身体康健,一切平安,还能和父亲有一个顺顺利利地下次见面。 冬日绵绵不绝的冷气顺着略微不服帖的领口钻了进来,缭绕的檀香味儿香在每个人的鼻间,灯光烛火照着释迦牟尼周身佛光灿灿,众人齐齐低头诵经祈福,卫祯明也默默地低了低头,一低头看见袖子边上起了个线头,他心中忽然想到:其实,下次见面,不如我陪你去小苏山看月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