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安发现小说 - 言情小说 - 所有下雨天(1V1 夺妻)在线阅读 - 32 程荔

32 程荔

    怀里人睡熟了,小猫似的弓着背,窝在程濡洱臂弯。月亮沉进云里,他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跳到零点,节日过去了。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平和地度过一个节日。

    几十分钟前,他们也是这样躺着,芝华靠在他怀里,鼻尖抵着他心口,瓮声瓮气问:“你以前都是一个人过节吗?”

    “我不参与任何节日。”他揽住芝华,下巴搁在她发顶,“我只有母亲,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怀里一阵沉默,芝华热乎乎的手攀上来,轻轻环住他的腰,“那你今天一定很想她。”

    芝华的声音震在空气里,数秒后,却听见程濡洱低低地笑,“她应该不需要我的想念。”

    自他有记忆,任何一个隆重的节日,他都没有参与感。更小一点的时候,也许热热闹闹地领过几个红包,这样的经历是属于他的,却又吝啬地不肯让他记住。

    如果每一次被爱的童年回忆都是一颗糖,他的童年没有糖果。

    程濡洱第一次对节日产生疑惑,是五岁的时候。那年中秋节,司机送家庭教师离开后,厨房的吴奶奶提了一袋厨余垃圾往外走,身上背着她那只白色帆布包。

    只有下班时,她才会背这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她的老年手机、山庄的摆渡车卡和一串掉色的钥匙。

    “吴奶奶,你要下班了吗?”程濡洱跟到门口,敞开的门外,是一块青灰色的天,“可是还没有到明天。”

    以往都等到看见日出,吴奶奶才会背上她的帆布包,和另一位厨房阿姨交接班。

    “今天是中秋节,团圆的节日,我可以早点回家去。”吴奶奶换上她那双运动鞋,这是她下班的最后一个步骤。

    “真的吗?我mama也会早点回来吗?”此时的程濡洱不知道,这大概是他32年人生里,少有的充满希冀的时刻。

    “程总很忙的,你乖乖写完作业吃饭,有什么事就打保安亭大叔的电话。”吴奶奶还是往外走,她赶着去见她的家人,“专机号是3个1,你知道的吧?”

    门就这样决然地关上,一次又一次,小小的他形单影只站着,看着厅门合上,接着是大门开合的动静,再然后是院门。

    他身后是准备好的饭菜,装在恒温的盘子里,睡觉的衣服、洗漱的洁具,都摆在他最顺手的位置。

    其实并没有缺少什么,只是除了他,这里再没有别人。

    程濡洱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这样的生活状态很怪异。有一天表弟说养了一只宠物狗,没时间陪它,就把吃喝玩乐都准备好,然后房子里外关严,两三天不搭理。

    那一刻程濡洱发现,他好像就是程荔养的宠物狗,因为某种需要,才会生下他。

    后来在程荔的葬礼上,许多和他不相识的外人赶来垂泪吊唁,感慨她善良薄命,握着他的手痛哭流涕,程濡洱只感到茫然。

    断断续续把他们的讲述拼到一起,凑成一个体恤基层、回报社会的女企业家形象,程濡洱慢慢悟出来,他认识的程荔有多冷淡,别人认识的程荔就有多慷慨。

    就像五岁中秋节那夜的慷慨,为了彰显她卓越的共情能力,让家里所有工人提前下班,放任年仅五岁的小孩独自留守。而她自己不过节日,赶场似的去一个个工地上送月饼,直到这一天彻底结束。

    她永远是在繁忙里偶尔回个头,才想起来查看程濡洱的状态。她会翻看程濡洱的成绩单,也仅仅是看数据,用家教老师留下的一千道随机题库choucha,每次五十题,准确率必须百分之百。

    否则他会被推出去,推到山庄的柏油路上,跑一整圈回来,接着做新的五十题。大多时候是晚上,从一个路灯跑到另一个路灯,需要二十步。漆黑的影子从他身后,缓缓移到身前,绕一个圈又回去。山庄里到处是程荔的人,岗亭的保安,开车跟在后面的生活助理,路边扫落叶的清洁工人,好像都是为了关照他的健康,但没有人敢让他停下。

    夜晚的树和白天不同,气味是冷冽的,刺鼻的青草味往口腔里跑,返上来一丝丝甜腥的血味。某一次他抹了抹嘴角,才发现那不是青草或树叶带来的刺激,是他剧烈跑动喘出来的血。

    起初他跑一圈回来要二十分钟,后来只需要十五分钟。程荔觉得这已经失去惩罚的效果,从一个极端变为另一个极端,把程濡洱关禁闭,关在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的房间里,半个小时后放出来,接着choucha。

    当然,不全是应试教育的内容,她还会检查他的钢琴课,检查篮球、足球、高尔夫。对别的小孩而言,这些是娱乐爱好,对他而言,这些是一串压抑的量化数据。

    程荔说,“你不可以出错。”

    那样笃定的语气,不像把他当作一个成长期的孩子,而是一个出厂检测的产品。

    “你是蔚海的继承人,你不能错。”

    “错一次又会怎么样呢?”十二岁那年,程濡洱这样问。

    一枚巴掌落在他脸上,他已经很久没被罚长跑,久违地尝到了口腔的鲜血味。

    程荔忽然又抱住他痛哭,捧着他胀麻的脸颊,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我不该情绪失控。”

    情绪失控是不对的,程濡洱知道。他难过的是,他的母亲不是为了伤害他而道歉,她为了自己情绪失控而道歉,在这种时候,仍试图对他言传身教,提醒他喜怒不形于色。

    他逐渐对世界失去兴趣。每当他表现出喜欢什么,程荔会很高兴,积极地找来最顶级的老师,把他的喜好拆解成计划表上的一小格,汇成新的一组量化数字。他的爱好被一个个架在火上烤,烤得完全变了味。

    几个同龄的表亲和他越玩越远,说他是怪胎。程濡洱平静的听着,内心真的毫无波澜。

    那一年程濡洱二十二岁,即将完成程荔要求的本科学业,进入保研的学校,拿程荔为他规划好的文凭。那时他已经想好绝佳的方法,一定能狠狠报复程荔,他会在拿到本科毕业证的当天,结束自己枯燥无味的一生,毁掉她半生经营的完美产品。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怪吗?他不是从他mama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隔着一扇门,他们朦胧的讨论声,像一块石头砸中他。

    没有情绪失控,程濡洱控制得很好,像程荔一贯要求的那样,没让被人看出他内心的崩塌。

    “不是亲生的吗?”另一个人问。

    “肯定是亲生的。”声音不痛不痒地说着,“大姑就是提防我们,专门借了个肚子,生了个继承人出来。”

    他默然转身,被阳光晃得眼底发白,晕眩间看见那排青葱的树。十几年前的夜晚,他只要抬头看见抖动的树叶,就能尝到血味儿。他不是因为爱降落的,程濡洱早该想到,他确实是程荔精心挑选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