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殉道(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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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萦乖乖地任君不封抱着,显然不明白男人究竟出了什么岔子,他抱她的力气很大,几乎让她感到疼,她不忿地扭了扭身子,提议要下床给他拿一些新鲜的瓜果吃。 发锈一般的疼痛仍在君不封体内蔓延,成年解萦往往欣赏他的苦痛,所以他沉默,眼前的小女孩并非如此,因此他把一切疼痛的因由告诉她。 解萦认真听着他隐去因果,天马流星不成逻辑的讲述,眉头皱了又皱,鼓着腮帮子沉思许久,她翻身下床,风风火火地为他熬药。 小解萦在身边忙前忙后,而君不封千疮百孔的一颗心轻轻泛起涟漪。 他一直努力迎合,按照成年解萦的需求,塑造出一个总在被她责罚的自己。 可他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已经消散殆尽的,她曾经的温柔。 眼皮愈发疲累,他一遍又一遍提醒着自己,不要阖上双眼,他要尽可能与记忆里美好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小小的女孩回应了他内心的呼唤,很快回到他身边,亲亲热热地揽着他的臂膀,同他说不要着急,宁神的汤药很快会熬好。 疲惫在她幼稚的温柔下遁于无形,他偏过身来看她,手指穿过她乱糟糟的黑发,柔声打趣道:“你看看你,大哥就病了这么几天,你呀,把自己弄得和小乞丐没两样。” 解萦握着他空闲的手,腻腻地向他撒娇:“那又怎么样!我本来就是乞丐的妹子,乱糟糟的反倒好,谁看了不说咱俩是一家。” 他笑了:“可是大哥会在意啊。来,把梳子和发带拿过来,大哥给你扎头。” 小姑娘愣了愣神,高举双手欢呼万岁。她如疾风般在屋里游走,一个风卷残云,君不封手里被她塞了盒稀罕物什,而她已然在他身前乖乖坐好,等着他为她束发。 过往她头上的新奇巧思,全都出自他。 这样平静温馨的夜晚,似乎显得格外漫长。他不胜其烦,一连给小姑娘梳了数种发型,自己没觉得累,解萦反而体谅地制止了他。她举着铜镜,看尽了大哥给予她的新奇,解萦斟酌着选了最喜欢的一种发型,他重新为她束好发,女孩快乐得在小屋里不住乱窜,更显娇憨。后面她窜累了,也收起了自己的神气,仅是有些羞涩地笑着,像以往一样,雏鸟般乖巧地依偎在他身侧,煞有其事地感慨:“大哥是天下第一的心灵手巧,我就算是把头编出花来,也比不上你。” 君不封听她拍马溜须的奉承话,憋不住笑,蹭了蹭她的鼻尖,他平视她:“你会治病救人,而大哥的手是杀人的手,上不得什么台面,你比要我厉害得多。” 解萦摇摇头,小大人似的感慨:“可以前在家里,爹爹二娘总骂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是会过日子的人。在我看来,治病救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是更羡慕大哥蕙质兰心。” “臭词滥用,越说越没谱,蕙质兰心是形容男人的词吗?” 解萦笑嘻嘻地捧起了他的手:“我说是就是!大哥,如果你是我的jiejie就好了,这样我就更可以名正言顺地一直守在你身边,一辈子当你的小meimei。你要是嫁了人,我就去给那人做妾,我们姐妹一辈子都不分开。” “……真是个傻丫头。” 像过往一般,解萦睡着她的小床,而他枕着自己的大床。小床与大床紧挨着,两人侧身对视,解萦在他的注视下再度红了脸庞。他将她拥入怀中,如同她幼年时,每次他抱住她。 阖上双眼,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草药味,黑暗中,他能感受到她身体小小的轮廓,往日灵巧的鸟儿此刻像一把温暖的火,烧融了他遭遇的一切冰冷。 女孩小小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脸颊,她心疼地问:“大哥,你怎么哭了?” 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美好都是可望不可即的美梦,他还是无法控制地沉湎其中。 看着眼前朦朦胧胧的小姑娘,到嘴的解释也变得支离破碎,他仅是傻傻地看着她,积压许久的愤懑不甘轰然迸发,他无可抑制地大哭起来。 解萦被他吓懵了。她束手无策地安慰他,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去拥抱他,稚嫩的小手擦掉他脸上的泪痕,看着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男人,她捧起他的右手,脸颊紧紧贴住他的掌心,念咒语一般轻声哄着他,不要哭。 撕心裂肺的嚎啕渐止,君不封又看清了他的小姑娘,记忆里始终温柔的小姑娘。 他的手掌被她捧着,盖住了她的半边脸庞。留意到他的眼神,她戏谑地朝他做了一个鬼脸:“笨大哥,爱哭鬼。” 眼睛哭得发肿发涩,他虽不好意思,却也承认了这个事实。 解萦体贴地拿放在床头的衣物给他擦脸,衣物被解萦糊得皱皱巴巴,他呼吸不滞地嘟囔:“哪有拿干净衣服擦鼻涕的。” “怎么突然废话这么多,明天我给你洗不就是了!快点!赶紧擦!” “……好。”挨了解萦的骂,君不封心里却很受用。大致收拾干净自己,他尝试去牵解萦的手。小姑娘没理会他,小手在他头上狠敲饿几下,她双手叉腰,颐指气使地教训他:“刚才还哭呢,现在怎么笑得跟朵皱皱巴巴的月季花似的!臭大哥!让我担惊受怕!讨厌你!” “我……我……”君不封被她说得含羞带愧,又开始结巴。解萦无可奈何地摊摊手,又顺着往他身上爬,径直坐在他腿上,忧心忡忡地枕着他的胸口:“大哥,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让人cao心……除了我,谁还会这么事无巨细地照顾你?其他的jiejie能办到吗?” 君不封强忍笑意:“自是不能。” 解萦满意地点点头:“嗯,还是我好。” 君不封还是忍着笑:“是,你好……你最好。” 解萦扑哧一声笑了,再度欢天喜地搂住她,他由着她胡闹,鼻子又在酸。 这大概是他和解萦在一起度过的最无忧无虑的那四年里,她的样子。 多少年了,他甚至快要忘记解萦开怀大笑的模样了。 自她向他倾诉衷肠的那一天起,他就剥夺了她最纯粹的快乐。 起初解萦不过是自己行侠仗义路上偶然搭救的一个孤女,救下她的那一天,他绝不曾设想,这个小姑娘会从此深深扎根在他的人生,几乎活成了他的命。 他原本应该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侠客,可她自认成了他的小妹。 兄妹俩相依为命,他在意她的喜怒哀乐,留心她的衣食住行。他待她,如父如母,如兄如姊。年轻的灵魂在他的眼皮下茁壮生长,他不知道她会拥有怎样惊心动魄的未来。他也一度痛恨自己前途尽毁,武功全失,不能为她摘星揽月,用自己的声望,成全她的未来。 他虽不知道小姑娘想要什么,但他也下定过决心,只要他能做到,自当勉力而为。 谁又能想到小姑娘想要的是他。 当时对他的回应,是逃。现在呢? 他依然愿意为她摘星揽月,也认为将自己送给她,没什么不好。 他逃过了,努力过了,也抗争过了,该对她说的道理,都已经说尽了。可女孩待他还是坚如磐石,不可转移。 他认这个命。 但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让他以一个情郎的身份,去面对掌上明珠的示爱,他做不到,怎么也做不到。可是,如果她想要,哪怕这个对象是自己……如今的他,也只会倾尽全力地给。 他在跌跌撞撞地找一个两人都能接受的突破口,他希望她能再给他一点时间,稍微等等他。他一定会圆满解决他们两人的症结,他不会让她失望。 他仔细端详着他的小姑娘,他记忆里最初的小姑娘。 他会在未来陪她走过漫长岁月,迎接自己的终局。 “大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大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君不封嘟囔着睁开了眼睛,解萦正守在他旁边,忧心忡忡的小脸留意到他的凝视,所有的担心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他已经熟悉的冰冷。 “你刚才在说什么,什么陪着你?” “没,没什么……” 解萦从君不封眼里,读到了一股让她灼痛的温柔。 适才她有清楚地看到眼泪顺着他紧闭的眼眸缓缓下流,她用衣袖拭去他接连不断的泪痕,又忍不住抬起他的手,与他贴了贴脸,祈祷他平安无事。 她没有胆量去问他在梦里梦到了什么,也许梦到了她。他能那样温柔地唤自己,也许是梦到了她的小时候。梦醒了,他又要失望了,那个和他亲密无间的解萦已经死了,现在活下来的,也不过是个面目可憎的恶鬼。 说不出是何原因,解萦并不愿意与此刻的君不封对视,她仅是将身转向另一边。可君不封偏偏缠了上来,很小心地扯着她的衣袖,哀哀地问她:“丫头,大哥昏迷了多久?” “四天。” “这么长时间……” “嗯。” “丫头,我……想去小解,可以吗?” 她心烦意乱地点着头,看着君不封瘦削的背影,这几日的疑惑又一次浮上心头。 昏迷前的那一夜,他为何会出现在她的床边,他究竟想要对他做什么? 君不封小解的时间很久,解萦担心他高烧未退,晕倒在小隔间,急忙要去查看情况,君不封却一步一挪地回到了她身边,局促不安走到了自己这几日总算有资格入睡的床铺前。 “我今天还可以在上面睡?” “……这几日你先好好养着。” “好。”他半躺下,用被褥盖住身体,小心翼翼地瞄了她一眼,低声问,“今天,要做么?” 解萦拼命按捺住骂他脑子是不是烧坏了的欲望,缄默不语。君不封垂着头,一板一眼掰着手指:“我刚才已经清洗过身体了,不管怎么说,我这一病,也让你憋了四天……我感觉现在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可以应对你。” “你!” 解萦对自己在他心中营造的强欲形象并不意外,但如今的她实在毫无欲望。这四天的停滞,让她得以暂时从以往扮演的角色中抽离,不被心里的恨与怨cao控,可以相对心平气和地面对他。 她酝酿了一番说辞准备劝他休息,君不封却缓缓直起身体,靠近她。 男人灼热的气息绽在她脸上,解萦呼吸一滞,茫然地看着他。她的脸颊在他的注视下变得绯红,而她本人无知无觉。 和梦境中一模一样。 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君不封捧起她的一绺发丝,轻轻吻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