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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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時有細雨紛飛,一隻鴿兒舒展雙翼,盤旋殿前瓦上,須臾,似是尋著了什麼,兩翅振振,倏然傾轉而下,落到了扇微開的窗軒上。 「你來了?」 才自三清殿處回轉,李忘生換上一身素白裳衣,才要去上官博玉和洛風處考校他倆功課,見灰羽雪喙的胖墩鳥兒歪著頭,似在催促自己解下腳上書信,不由一笑,揀了把黍米餵牠:「山中天寒,吃多一些。」 也不知聽懂他的話沒有,鴿兒轉轉眼珠,咕咕叫了幾聲,吃飽喝足後便又翩然離去。 李忘生望著那點由近至遠,漸消於滿目素雪銀裝裡,他略一思忖,將信揣進袖中,推門步入了疏木險石間。 「師叔,看風兒這招!」 原與上官博玉並立的洛風見李忘生緩步行來,忙舉起手裡小木劍一通比劃,興致勃勃向他呼喊:「是師父下山前教我的,可厲害了!」 上官博玉在一旁頷首:「大師兄肯定用這招打跑了好多壞人。」 李忘生摸摸眼中寫滿崇拜的小孩兒頭頂,笑道:「碰巧師兄捎了信來,我們一起看看。」 箋紙薄小,所能寫的自也有限。李忘生坐在案前,左右各立著顆探頭探腦的蘿蔔,展開那信娓娓讀來:「見字如晤,山下春寒料峭,料觀中亦如是,注意添衣,莫受涼邪。風兒若與博玉比劍贏了而自得,叫博玉考他背書,叫他知人各有所長,勿使驕慢。」 洛風皺皺鼻子,向在邊上竊笑的上官博玉道:「師叔別聽我師父的。」 上官博玉撫掌而笑,正要說話,餘光瞥見李忘生掩著信上末尾兩句,便又忘了要揶揄師侄的事:「二師兄,後邊還有呢。」 按著箋紙那角的手捏緊了些,李忘生重將紙捲好收入懷間,起身道:「今日誦《沖虛經》,都把書取出來。」 一通經書讀下來,兩個小孩已將那信上最末二句寫了些什麼拋在腦後,只苦著臉試著弄明白那些比燈謎還難上數倍的玄語。李忘生暗暗鬆了口氣,趁他倆正埋首冥思苦想,碰了碰那輕如鴻毛的紙卷,隨後低眉斂目,唇畔揚起抹淺淺笑意。 『思君不見,如魚離水。此間事了,即歸君側。』 想來師兄應當不知自己會讓博玉風兒一道看信,下筆便未收斂。日光照在枝頭殘雪上,竟有幾分雷同天邊星子,好似在月餘之前,枕畔空冷後,他嘗於夜露中披衣獨坐,倚窗細數過的那些。 李忘生發著怔,凝視那點熠熠輝芒,心想他說此間事了,卻不知何時方得了? 謝雲流並非妄語,他這些時日忙前忙後的事真要辦完了。不僅是人屠一案,還有與李重茂的。 當日李重茂尋來,他還未及反應,蘇魚里便先笑道:「讓我好等。」 這話倒像是早知他要來。謝雲流眉間微顰,可顧及場面,也不好說些重話,只坐在那看錦衣少年步入廳內,笑吟吟往他二人一拱手:「多日未見二位兄長,教重茂好生想念。」 「溫王殿下這話說的,好似我們成心冷落你一般,」蘇魚里作佯怒貌,在他肩上拍了一掌:「堂堂七尺男兒,學些怨婦閨言,罰你給兄長們備些下酒菜來。」 「既要叨擾蘇兄,自然是備妥了才來,」李重茂順他推搡落了座,喚外頭僕役提進食盒,往謝雲流招呼道:「師兄近日若得空,不若與蘇兄到我府上一聚,重茂偶得青鋒一柄,正想請兄長們掌眼。」 他們倆這一套行雲流水,排佈熟練,謝雲流已明白怕是蘇魚里特地喊了李重茂來。他尚有求於蘇魚里,不便發作,只擱了杯盞,淡聲道:「蘇兄,重茂,我忽想起還有事未辦,今日貪杯已耽擱了時辰,恕謝某先行一步。」 李重茂一來,他就喊走,能一路幹到鏢頭,蘇魚里自是粗中有細心底通透,猜想事情恐非先前李重茂向他所言的「師兄近日怕是與我有所誤會,已避而不見數月,蘇兄可否助我闡清」,是以也不攔人,爽快道:「成,正事要緊,來日方長,你我何愁再無共飲之日。」 謝雲流再不多言,往他倆一揖便離了鏢局。 有了這回教訓,他時隔數日再上門拜訪時便未捎信,蘇魚里見他黑燈瞎火時方來,心知這是提防自己報信,並無惱怒,倒是懊惱和困惑居了上風,不由問道:「謝兄弟,你和重茂——」 「蘇兄,想來你是好心勸解,謝某無意怪你。」謝雲流當下雖有些微著惱,可很快想透蘇魚里不過是不願見好友間漸行漸遠:「我與重茂之事,隻言片語難以說清,不提也罷;只有一件要緊事迫在眉睫,說來慚愧,謝某前日拜訪,是想請蘇兄幫我則事。」 蘇魚里見他坦蕩,心知他二人齟齬確非自個能插手,於是頷首道:「你且說來,我能幫便幫。」 托他的福,追查醉蛛之事尚算順遂。衙門裡在年節後本就接連得了良民慘死家中的消息,起初官府只當是外鄉劫匪入室殺人盜財,可屍身死狀實在淒慘可怖——渾身佈滿蟲嚙蛀洞,腫如浸水三日模樣,便是見過百具亡人遺體的老仵作亦頭皮發麻作嘔不止。 謝雲流找去時,正值衙差為此案頭疼最甚的時候:此事若聲張,上必責備治安不嚴;可若一味藏掖,光憑幾個捕快也瞧不出這是何處來的邪門歪道,更說不上定謀劃策。是以,見純陽真人大弟子上門自薦協查,京兆尹求之不得,簡直將他視作了天神降世,親自囑咐眾差役皆聽其號令,必要戮力齊心破了此案來。 上通下達,又有前回歷經之事做輔,謝雲流很快就指出了癥結——西京富麗,乃三教九流雲集之地,尤其春節前後,人似潮水湧漲而入,客店時常住滿,晚來者僅得睡那馬廄後廚,或是支錢借宿居民家中。據那些個死者鄰舍所言,遇害前幾日,他們都接待過一對自言因家鄉遇旱而前來尋找機遇的夫婦,話裡話外卻隻字不提何處有招工幹活兒的,只時時探聽周遭可有只得婦孺獨居的人家。 謝雲流心知這就是雌雄二蛛,會同衙役一併仔細盤問周遭人家後逐漸掌握住這對毒手鴛鴦行兇規律,於是在各坊秘密派駐人手,又叮囑坊眾留意此等外鄉人士,若有發現,即刻秘密通報,只等他二人出現請君入甕。 這頭醉蛛消息仍待著落,李重茂卻又派人送了信到他落腳客店來。那捎話的僕役精神矍鑠,謝雲流過去嘗見過他幾回,乃是溫王府上管事,竟也幹起了這跑腿活兒。 「殿下知大人近來奔波,今夜予府中設宴,邀您把酒言歡,消些疲倦。」管事知謝雲流乃主家摯友,對他亦是恭敬:「萬盼大人賞臉蒞臨。」 眼看諸事塵埃落定,此番亦不失為就此言明往後分道揚鑣的機會,謝雲流接過了帖:「轉告重茂,謝某自會赴約。」 ——可真到了席間,謝雲流又覺自己不當來了。 時政雖亂,可抵不過皇家奢靡之風大行,縱使臣僚朋黨鬥得不死不休,身為庶子的李重茂府上依舊香風粉霧,珠袖迢遙。謝雲流許久未到這等場合,只覺此處氣味刺鼻,顏色俗艷,萬不及師弟身上那點沉木香氣安人心脾。 「師兄,來,重茂敬你一杯。」 堂上舞姬正和樂款腰,妙目眄揚,朝席上的謝雲流拋去婉轉波光。只惜這人全然不解風情,嬌美眼風都撞到了壁上,只得在主人示意下收了媚眼,捧起琉璃鍾奉到俊俏郎君身畔,櫻唇吐露幾聲鶯啼嬌囀:「大人,且讓奴婢給您斟這玉液酒。」 謝雲流原就不是來喝酒,見她幾乎要貼到自己身上,忍無可忍,也不顧舞姬便要倚靠過來,驟然站起了身,沉聲道:「重茂,我今日來,並非為做這等事。」 見他發作,李重茂一怔,當即摒退了那美婢:「下去,沒分寸。」而後又轉往謝雲流,露出歉疚之色:「本想和師兄同醉,不想被這婢子擾了興致。」 那舞姬幽幽怨怨地放下酒鍾,斂袂一拜退出堂外。李重茂見謝雲流面色凝重,嘆了口氣,又讓其餘服侍的奴僕退下,悵然道:「師兄,重茂若有做錯之處,可否教我,而非這般避而不見?」 他父親,丹陛上的那位,自年前便龍體微恙,染了頑疾。 此等宮闈隱秘自不會傳入民間,也不當被他這可有可無的庶子知曉,可韋后與安樂公主——他的嫡母嫡姐——前些日子卻召他過去,李裹兒鳳眼瀲灩,染著蔻丹的指尖按在枚白玉章璽上,恍如血鳳盤枝。 「重茂,想坐上去看看麼?」 安樂公主翹著唇角,額間花鈿豔勝牡丹:「宣政殿的玉座,你替阿姐先試過可好?」 李重茂伏在她二人膝前,聞言不禁昂首,目中震驚困惑與狂熱交錯,最後收拾成了謹小慎微。 試——他不想只是試。 韋后和安樂公主想要個提線傀儡,他便姑且任之。只要有謝雲流,有這樣卓絕超塵的人護著,又何愁到時坐不穩這皇位? 似是不曾想他會如此直截了當,謝雲流利目微凝,開口道:「重茂,我並無什麼可教你的。」 卻要感謝你教會了我何謂名利薰心,六親人倫皆可棄。 「那師兄為何頻頻遠我?」見他仍不鬆口,李重茂急急忙忙自上首步下,在他近前站定:「母后前陣子說,我不日就要登臨大寶,重茂自知德疏才淺,勢單力薄,也無母族倚仗,還請師兄助我。」 謝雲流闔上了眼。 上次李重茂也是這般,也是這般的哀求,這般的懇切。當時他還不知君子一諾只能成立於兩者皆襟懷坦蕩的前提下,於是豪氣干雲地應他「重茂之事,便是雲流之事」。 而後的數十載裡,他兌現了從前給的承諾;李重茂卻只是一心想回那玉墀鑾座,即便是要屢屢欺瞞挑撥於他,踩著遍地骨血重臨君位也在所不惜。 前塵已過,逝者如斯,謝雲流已明白何者堪為交心之人,而李重茂顯然並不在此範疇。 「重茂,我今日來,便是要說此事。」腰上南桓倏然出鞘,寒光流轉,劃下一片袍角:「此物為證,你我自此各行其道,再無干係。」 他割得果決,李重茂一時訝然,失聲道:「師兄——」 謝雲流不欲睬他,收了劍便舉步向外行去。李重茂見狀愈發惶急,混亂之中急急喊道:「師兄莫不是嫌重茂無用?待我即位,定委師兄以重任,拜純陽上下入廟堂——對了,那純陽別冊就在宮內,師兄難道不想一閱?只要你答應幫我,這些都是你的——」 連串許諾成功留住了青年步伐,李重茂大喜過望,忙又趨前幾步:「師兄,我就知道你不會真捨我而去——」 「重茂,謝某助你從來不是為謀外物,」謝雲流回首,目光冷厲如刀:「眼下各行其道,也與這些無干。」 他頓了頓,複又轉回了身:「謝某當不得這聲師兄,還請溫王殿下往後莫再這般呼喚,以免引人誤會。」 此番割袍斷義,他已非頭一回如此,只覺心下敞亮如明鏡,只盼將那醉蛛快些追捕到案,回山上和闊別月餘的李忘生重聚。可還未走出這偌大廳堂,一陣猝然刺痛襲上雙目,再難視物半分,渾身筋髓似被抽去,竟連佇立也吃力不已。 他識得此毒——彼時燭龍殿內,李忘生便是中了這悲酥清風,此毒無味無色,隨風潛進,他不慎中了招,連忙屏息凝神運氣調息,拄著劍勉強撐住了身子,向頂上風口冷聲道:「雌雄二蛛,果真如傳聞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