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直道相思了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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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深秋,魏王于城郊围猎,携子侄宫眷与百官随行。 围猎之地临近邺水,天气也比城里更凉些,白日里游猎,晚上于营地休息,虽然疲累些,但好在天高地旷,如此自由的空气对久居府中的刘备来说实在是久违了。 傍晚夜凉如水,左右睡不着,刘备便起身出来转转,却没想到,能在此处再见到故人。 这帐子在曹营中偏僻的角落,军帐周边凌乱不堪,挑起来的灯盏明明灭灭,与其他地方摆酒设宴的热闹截然不同。 鬼使神差地,刘备突然就想挑起帘幕进来看看,近处被搅了兴致的醉酒军士斜了他一眼,见来人穿着打扮不俗便也没有发作。 “军爷此处是要来找谁啊?”一个嬷嬷模样的立马上前来招呼他。 看其人行为,这无疑就是此次驻地随行军士的狎妓之处了。 帐中灯光昏暗,刘备本看不清这其中男男女女,却被一声微弱的低呼绊住了脚步。 “主公!” 他着实被唬了一跳,此中怎会有人管他叫主公?于是立即循声望去,靠里的榻上果然有一素衣人影,向他这里望来。 “孝直?你为何到了此处?”刘备上前几步却发现这竟然是法正! 虽然瘦了太多以至形销骨立,但这人不是孝直是谁? 法正已是衣衫凌乱,面色苍白,见刘备倾身过来,眼中满是渴盼,如见救命稻草般握住了他的手。 “那曹贼见劝说不成,只好将我丢到这种地方供人yin乐,此中时日已尽一年,我原以为……此生真的再也见不到主公了。” 见他说话已很难喘得上气来,刘备只好将人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着背为他顺气。 法正淡淡地看了眼一旁案上所放的一件物事,确实和这满帐的凌乱有些格格不入,用红线封了笺,是一盒整整齐齐的胭脂水粉。 “孔明近日极得那曹贼宠爱,特意为我送了礼物。”见刘备也看过去,法正便极淡地解释了一句。 刘备闻言立马拿起来盒子看所附的绢帛,甫一入眼的“赠孝直”便如同被落雷击中,余下的话语是如何的故作怜悯,又是如何的耀武扬威,他已无法靠理智认清。 这当真是孔明的字迹!可是怎么会?他如何成了这样的人! 就算此生缘浅、情分已尽,就算他亲眼目睹孔明献媚于曹cao的模样,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诸葛亮会是刻意嘲讽深陷敌营的同僚的人,送这样的东西,是羞辱孝直如今只配在军营中与涂脂抹粉的军妓为伍?还是过分直白的逼迫? “其实正不愿再提他,能见到主公一面,此生夙愿已了。” 见刘备陷入极大的愤怒当中,拿着绢帛的手竟有些抖,角落里一直默不作声的一个小侍从便作势要从后门溜走。 “何人?做什么?” 刘备低头见法正极虚弱的样子,还有人在帐中偷偷摸摸行事,顿时怒不可遏,一声吼得把帐中人纷纷往这边看。 那小侍从只好停下脚步,慢慢腾挪到刘备面前来,嗫嚅道“先生让我来送东西,还说要看法大人用了才能回话。” 话音刚落,那盒胭脂突然被刘备拿起来,直直砸在了这侍从身上。 这少年他是认识的,是诸葛亮在荆州便带在身边做书童的半大孩子,做事最是勤快利落,此番入魏宫也是他一路跟随、陪侍左右,他原以为这孩子能在深宫之中与孔明做个伴,也能聊慰寂寥,怎料如今却与诸葛亮行如此为虎作伥之事! 如此逼迫,何其恶毒! “主公,如果这是…..是在下的命,我已经不怨了,唯有那曹贼与孔明,荒yin暴虐,悖逆背主,唯望主公不忘旧耻,如此……我九泉之下……亦可瞑目。” 眼见刘备大怒,法正亦不想久违的重逢时刻被如此搅扰,只挥了挥手,叫那书童走了。 见眼前人指尖冰凉,长发散乱,其衣尚不能蔽体,眼中已经没什么神采,又出此言语,刘备心中顿时涌上慌乱的凉意。 怎么会?怎么会刚见面就要说出这样的话? 发觉怀中人的生机在一点点流逝,已经容不得他再想这许多,他赶紧脱去外衣披到法正身上。 但是来不及,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可能法正真的是只吊着一口气强撑着等待着他来,如今真的如愿,便了却夙愿,只深深地看着他,轻轻地依偎在他身上。 “不要……不要忘记我。” 一切都如同宿命般的,宿命让他在这个夜晚走入军帐,宿命让他必须要亲眼看着法正在他眼前逝去,而他从头到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法挣脱,也什么都做不了。 紧握在他手中的手猝然垂落,那一刻如同宿命的判决,激碎了刘备心中最后一点柔软。 眼泪簌簌而下,刚才还能轻轻的与他说上几句话的人,如今躺在他怀里,只余一具轻飘飘的躯体,再也不会如当年荆州初见般直率美好地回应他的任何言语了。 这一刻在他脑海浮现的,是法孝直彼时前来荆州做客的殷殷笑容。 春日惊鸿,此生难忘。 无限的绝望、痛苦甚至恨意在瞬间就淹没了他,刘备绝望地大吼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对他要如此不公?若说除了曾经的诸葛亮以外,这世上还存在他动心的人,那便是孝直无疑,可为什么?偏偏上天要将孝直也夺去! 天不怜我! 在这个昏暗荒诞的场景里,他第一次尝到肝肠寸断的感觉。 他确是永不会忘记他的,他也永远不会忘掉曹贼的残暴可恨,还有他再也不愿提的——孔明,他很难想象要用恶毒形容他,今日之后,他再也不会为他再有一丝心软了。 一念之差,此一夕,便成永诀。 这一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心碎了。 见刘备在帐中抱着尸身哭得声泪俱下、痛断肝肠,曹cao立在帐外心中竟有些莫名的快意。 再悲痛欲绝,也终究是要走向这种结局啊,莫不是人老了,他还真得比以前心软了些,竟然还让他们生离死别之际能见个面。 而他当年之所爱呢?天人永隔便是永隔,此去千秋,千秋再无卿,罢了,不提也罢。 明明看这刘备痛失爱人寻死觅活的样子,是多么快意的场面呢,曹cao不再沉思,微微笑起来,转身便漫步回了中军大帐。 一种类似于大仇得报的兴奋之感逐渐笼罩了他,回到帐中,他便极为热情地将诸葛亮三下两下便带上了榻。 而今日的孔明仿佛能看出他的心思一样,格外的顺从,分外主动地迎合,让他从未如此在床笫上畅快无匹,如痴如醉。 夜里没人注意这帐中的声响,围猎归来的王公朝臣们无不在张灯结彩的庆祝中推杯换盏,畅饮海谈。 于是软媚的呻吟与慨然的叹息从大帐中真真切切地传来。 半晌,唯有一个仿佛丢了魂魄的身影遥遥在帐外浓重的深夜里久久伫立。 邯郸梦断,休道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