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H

    

Part H



    8.

    小时候不爱吃绿叶草,长大后把蔬菜沙拉当饭吃。

    人生往前走似乎总在不断推翻旧时执拗,一个巴掌拍不响,于是便有了啪啪打脸。抽到脸肿,直到有天望向沿街的玻璃窗,才发现里面面目全非的家伙竟是已经成为大人的自己。

    当年拒绝了转校邀请的你如今屈服于升职加薪的钞能力,兜兜转转,还是成了五条老师麾下的打工人。

    要问他看中了你什么?当然是你在咒术论坛上让匿名帖子缀上hot的超能力,哦不,应该是你的术式。

    二十五岁这年夏初照旧是咒灵事件频出的高峰期。

    你在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刚解决掉三级咒灵,就遭遇了数个身份不明的诅咒师围捕。毕竟寡不敌众,只能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着支援来快点,并借着大片密林的地理优势与优越的听力换着位置躲藏,

    “大人只想请鹤田小姐去做客,您这样让我们很难办。”   粗犷的男声在林间回荡,如果他手里没拿着残留着陈旧血迹的物理学圣剑,可信度也不至于成负数。

    新闻报道里上一个去陌生人家里做客的,三天前被拾荒人发现搁浅在浅滩,身体没找到,只剩个包着保鲜膜的头颅藏在红色小书包里。

    你站在树上分辨着或轻或重的脚步声,满脑子胡思乱想。

    世上难有不透风的秘密。不知道是五条老师最近在谈判上顺风顺水的表现太过于明显,还是他小学生一样耻高气昂地当面笑话老头兜裆布硌屁股太拉仇恨。

    总之,你很无辜啊。

    谁能想到上司问没有登记在册的诅咒师,结果对面老头一脸高深莫测,脑子里闪过的却是新兜裆布的布料太粗糙,新来的仆人屁股很翘这种不着调的东西。

    背后锋刃突至,啸音破空,已经察觉到的你从树上自由落体,刚在视野里寻好了落点就听到乙骨用哭丧的腔调大喊你的名字。庞大咒力海啸般的声响以不可挡之势灌满了双耳,你仰望着树隙间的刺眼阳光,却感觉到自己坠入了无法行动自如的深海,只能动弹不得地一直下坠。

    感谢队友送来的一波迄今为止最有力的精神污染。错失了落脚枝头,你擦过好几层枝叶交错织成的网,然后像个棒槌一样咕溜溜滚下了满是落叶的土坡。

    同伴之间的相性,乙骨忧太和你是半点都没有。

    被袭击的事情解决得很快,责任方推来推去,推出来个畏畏缩缩的替罪羔羊,扯了荒唐借口说是为婚后受丈夫冷待的加茂夫人打抱不平,想给你点教训。

    如果一切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就好了......

    得了一笔相当丰厚的补偿金,你摆摆手让胡说八道的人赶紧滚。

    加茂这样一个从不缺责任心的人,向来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娶了妻子即使不爱,也会好好对待,不然他也不会避开与你独处的可能性,来探病都混在人群里远远看你。

    限制颇多的术式很快被危言耸听地夸大成玄乎其玄的能力。

    周末和小西宫逛街逛到内衣店,她第六遍重复提醒“你可不要乱听我在想什么!”后,你盯着她手上A   cup的情趣内衣语气平平地反驳:“我对前辈的夫妻生活没有兴趣。”

    这一秒,空气流动仿佛停滞了。脸红成了圆番茄的人,头顶两个扫帚辫子像烟囱一样冒了烟。

    “西内!小柚大变态!不是说了不要随便乱听我在想什么吗?!”

    “不是,不是,我没有发动术式!”

    被轻飘飘的情趣内衣砸中脸的你面对炸毛的矮脚猫,躲开她的小爪子,拼命辩解:“你也不看看你刚刚手上拿着什么!”

    “我只是合理推测,大胆猜想!”

    其实并不是多么难解的术式。

    和面对咒言师采取类似的防御措施,附着一层咒力起信号阻隔器的作用就可以屏蔽。发动很挑时机,面对咒力庞大的对象存在被反噬到死机的危险,不动用时耳朵也只是比常人要灵敏些许。

    保密工作做得好,这些条件大部分咒术师都不清楚,所以他们大都对你避之不及。

    小风波都已经过去一阵子,你替五条老师来京都校取个资料,从进校门开始一路上行人还是纷纷避让,活像圣经里的摩西分海。

    “金发,尖耳......”

    “是东京那边的鹤田......嘘,小声点,她听得见。”

    窃窃私语消匿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意扰心烦视线与眼神。

    回去时你特地寻了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走到一半太阳还好好挂在天上,雷声都没有,突至的雨水便淋了下来。

    遇着一场晴日雨,真是赶巧。

    所幸周围树木多是枝叶繁茂,一枝覆一枝,交错纵横,层层叠叠的叶能挡着不少雨滴。靠近路的尽头有面爬山虎攀满的墙,眼尖地辨认出披着一身瑾瑜色羽织立在那处的人,你仓促的脚步慢下来,面上少见地露了迷茫。

    还记得曾经跟着加茂参观他家中庭院,你坐在廊沿望着满眼苍郁,有点傻地问他家里有没有种玫瑰。随行的仆人在你看过来时掩嘴无声地笑,又在他皱着眉回头时恢复了低眉顺眼的模样。临走路过假山石,你听见那被遣开的仆人在后头把这事讲与她的同伴听,她们叽喳着小声笑你庸俗。

    深红花瓣,深绿叶茎,一大簇用旧报纸随意包成花束。不论是在人们臂弯里盛放,还是每年情人节街道上残留的花瓣,都很美。

    当时没过几天便是平安夜,赶来赴约的加茂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平安时代的打扮,怀里的玫瑰花束艳得与他格格不入,惹了不少路人瞥他多几眼。白雪粒落在花瓣上融成透明水珠,你接过来时看见水珠顺着花瓣滚动,那道水痕留在了你心里。

    你搞不懂雅俗之分,也懒得去搞懂。

    你收了你觉得漂亮的花,欣喜不过几小时便搁置在角落,无动于衷地任它自己慢慢枯萎。你畏惧困于院墙的生活,整天讲那么多甜言蜜语,都没有一秒想和他讲一句有可能的未来。

    睡在他怀里不止一次梦见过被割了耳朵,睁着红眼睛死掉的兔子,翻看过陈年档案里祖父尸体照片的你甚至不相信他有能力保护你。

    “柚,夏天感冒会很麻烦。”

    站在墙角的加茂撑着伞叹了口气往你这来,话是说过很多次的话,口吻是熟悉的无奈,可你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两个人独处过了。

    “走吧,我送你到门口。”

    同一把伞下,你僵硬地抓紧了文件袋,习惯性地抬眼与他对视。角度与过去重合,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低头吻住。可你在他身上闻见了陌生的女士香。

    这时的感觉很抽象,硬要形容的话,或许是舞台剧上巨大红色幕布掉落的那一刻。你们有着最适合接吻拥抱的身高差,但没有了可以接吻拥抱的身份。

    “走吧,送我到门口。”保持着梦游般的表情重复他的话,你低下头也不知道在对谁讲。

    雨水打在伞上滴滴嗒嗒,声音由大渐小。那个风雨愈盛到似乎不会再天亮的雷雨天过去了,而今,少见的晴日雨水见势也要停了。

    倏忽之间,有种感觉。

    就像你和里香最后那场叙话,此时一起往前的每一步是不是也是缘分在消散。步伐变得迟缓再顿住,你抱紧文件袋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假装系鞋带,低头却看见自己今天穿得是一双平底芭蕾鞋。撑伞的人俯身将手伸到你面前,不再是恋人,还是前辈。

    曾经无数次在训练场这样伸出手让累瘫的你借力重新爬起来,再后来每次起来,你们之间都会有个单纯的吻。亲在唇角,额前,也落在过眼睛与颊侧。如同一个个无形的小烙印,让你们无法再回到开始之前。

    “好像还没有说分手,前辈就匆匆忙忙地结婚了。”

    避开他的手,你自己撑着膝重新站了起来。裹挟着横冲直撞无处发泄的情绪,口吻分明平淡,却让人听出了讨债的意味。

    新晋的加茂家主把手收回袖里,正犹豫着要道歉,却捕捉到你抬起来的脸上与话语不符的惘然。以往遇见什么棘手的难题难事,你才会眉心揪着,露出这样困惑的表情。

    “是我甩了前辈,我原本是想这样说的。”

    手里的资料袋刻着深深浅浅的指甲印子,要不是足够结实,早被抠得不成样子了。眼泪聚在眼眶里,搞得你都不敢眨眼,喉间尽是难言的不甘,太多想说的想挽留的都堵塞在那。眼看他又抬手过来想给你抹眼泪,你摇着头后退一步退到伞外。

    再没有了遮挡,夏天太过刺目的阳光直接落在你身上,即便看不见原形毕露的自己到底有多落魄,你也得承认:“是我被宪纪甩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喜欢宪纪,所以......这次是我被甩了。”

    以前不曾知晓自己随口拈来的喜欢原来是眼里心里盛不下了,所以必须要吐露出来才酣畅的欢喜。现在总算明白了,又发现曾经张口就来的喜欢,也有方才那么难说出口的瞬间。

    “真的,太逊了......”

    蝉时雨尽,太阳下碎玉流珠般零落的只剩些无意义的眼泪。

    借着垂落在脸侧的长发遮着红肿的眼,你刚坐进车里就听着一句“可以让我搭个顺风车吗?”

    后视镜里加茂前辈模糊的身影被不速之客挡了个干净,来人手的苍白与车漆的黑对比鲜明,一双深黑的眼直直盯着你余红微消的眼周。隐隐觉察到一种绵里藏针的冒犯,心情正低落的你连犹豫都欠奉,直接回完他“不可以。”便去拽车把手,作势要关门。

    空间窄到马上就要夹手,乙骨依旧没有撤开。他好整以暇地接受完你愠怒的瞪视,直到你不情愿地松手往里去才拉开门躬身进来。副驾驶位堆着一大筐档案文件,后知后觉可以把它抱到后头来的时候,这人已经莞尔着冲前方揩汗的伊地知先生打了声招呼。

    “我有点私事想和柚讨论,可以麻烦您把挡板升起来吗?”

    喝得剩一半的矿泉水置于中间扶手的杯架上,阻断了乙骨坐得离你过近的可能。

    橙红以太阳为中心开始往四周蔓延,分不清这一路连绵火烧般的枫叶是浸染了霞光,还是时节到了。他给你讲前天在小馆里喝过的栗酒,大前天和“里香”一起看的老电影,还有再之前欣赏过的美术展......零零碎碎的小事都讲出来,语调越来越缓,声音越来越低,车厢内最终又归于静默。

    黄昏柔化了你眉眼的冷冽,剩下情绪起伏过后消沉的倦意,你缩在车门边上,不娇小但瘦削。长时间的食欲不振,难免消瘦得伶仃,细细的腕子上套着根简单的黑发绳,手背上浮起的脉络让他想到冬日冷夜里枯树的枝杈。

    视线凝在你指缝间露出的一角黛色布料,那是一方纹着加茂家家徽的男士手帕。

    “柚是改变主意,想给加茂前辈当侧室了吗?”   切入正题的提问没有得到应答,乙骨又重新叫了一声你的名字。手臂折着压在窗旁,你靠在上面动动眼珠扫了他一记冷眼,不耐地呛道:“别烦我,滚远点。”

    侧室是不可能的。

    习惯了被冷言冷语对待的人摩挲着无名指的指环,没有移开落在你身上的视线。

    “按加茂前辈的性子来看,如果还没有小孩,离婚的可能性虽然小,但也不是没有。”

    “所以,小柚现在应该在想方设法地让他动摇吧?”

    点破你不堪的想法,看着你脸色阴沉地坐正身,他露出了一个无害又腼腆的笑容,摸了摸后脑勺解释道:“这些都是里香告诉我的,里香最了解小柚了。”

    咒力在他周身缓慢地涌动,声响断断续续。他的瞳仁是纯粹的黑,光照进去被吸纳得一点不剩,让你想起老旧玩具铺子里的木偶,野生的鹿,还有惊悚电影里门上的猫眼。

    “明知道伊地知先生就在京都,还费工夫特意跑来取一份下个月都用不上的文件。”

    “舍不得吧?毕竟加茂前辈很爱小柚呢。”

    “走到哪都牵着手不放,出远门也会每晚开着视频哄小柚睡觉......”一句结束还有下一句,轻言慢语每个音节都碾在大脑紧绷的神经上。

    先前被眼泪沾湿过的布料陷在手心,你下意识地用指甲死死扣住,仿佛这样就能压制住身上由内而外泛起的细小战栗。

    舍不得,当然舍不得。

    一想到前辈会把只给过自己的娇惯与爱意分给别人,嫉妒便如穿心灼肺腑的毒药,心烧得大脑停止思考,连指尖都止不住地颤。每个翻着书本独自入睡的夜晚才发现自己记性那么好,以前他说的以后早在脑海里生了花。

    可这世上称心如意恰是最难事。

    你不想放弃自由,不想忍受老橘子们挑剔的嘴脸,但也不想放弃加茂宪纪。既然不想往泥沼里跳,就得想法子让陷在泥沼中的人自己爬上来。

    “说这么多是要劝我放弃吗?别做梦了。”

    他今天还能往前一步给你擦眼泪,下次可能只会递一方手帕,再下次......再下次说不定就单独见不着了。阴霾厚重地堆积在眼里,生着畸耳的你舔了舔干涩的唇,眸光森冷。

    沿路快速掠过的恢恢树影不断分割着光与暗,明暗变化将你衬得愈发不似人类。迎着你戒备的眼神,乙骨拿起架上的瓶装水,慢慢拧开瓶盖,再把水递过来。他好脾气地笑说:“我和里香只想帮帮小柚,我们不是要一直在一起的好朋友吗?”

    公园里褪色的秋千被风吹起摇晃的弧度,沙坑里半埋着不知谁家小孩落下的玩具小铲,大象滑梯的眼睛掉了漆,它眼里的夕阳变得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