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宋羡之

    声音响起的刹那，虞年抬眼撞上那漆黑的视线，有些怔愣。

    眼前这人，是宋亓一的庶弟，宋羡之。

    这名字，于他而言更像一种禁忌，无人敢提及，更遑论直呼。

    ——只因他与宋家家主，他的生父同名。

    在虞年记忆之中，他与这人只有过数面之缘，对方就像是宋府讳莫如深的影子，五岁时同自己的生母被接进宋府，只短暂出现几年便又被逐出。

    此后关于他的消息，只能从宋亓一偶尔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些许，再后来，宋亓一也开始闭口不谈，连她主动问起也是避而不答。

    这位宋府庶子的身影，就这样在她脑海中逐渐淡去。

    而此刻，庭院寂静，光斑影影绰绰，落在石板路上，也落在少年低垂的眉眼间。

    粗麻布袋下，他露出的些许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少年低垂着头，眉眼间笼罩着一层阴影，看不清神色，唯有那一双眸子，死气沉沉，不见半分光彩。

    分明已是几十年不曾见过的人，可对视间，她竟生出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似是察觉到虞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怔松，他走进两步，躬身更低，唇角缓缓牵起一抹弧度，空洞的眸子中却不见丝毫暖意。

    “虞姑娘，狐狸.....”

    向前递出的手中，那软绵绵的小狐狸无力地晃动了两下，柔软的毛尖轻轻蹭上她的衣袖，留下一丝微弱的触感，却始终未被接过。

    宋羡之本没觉得什么，可手里那团温热悬在半空的时间似乎长了些。

    他目光一顿，笑意未敛，神色也依旧平静，只是指尖微微收紧了几分，像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狐狸。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出声提醒，只是等着。

    然而，等了片刻，虞年依旧没有动作，像是没注意到，也像是在走神。

    “…..”

    这短暂的停滞落在宋羡之眼里，便莫名让他生出几分不自在，像是被人推到门前又被拦住，不进不退，尴尬得很。

    他微微垂眸，睫羽轻颤了一瞬，最终还是开了口，嗓音低低的，透着一点不情愿，又透着一点说不清的别扭——

    “……虞jiejie”

    声音极轻，像是他自己都不太习惯这两个字。

    虞年微微一怔，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比他年长几岁，可这人从不愿唤自己一句“jiejie”。

    她曾问过缘由，宋羡之当时只抬了抬眼，神色淡淡地答了句，“这二字，未免太过亲昵。”

    语气理所当然得很，甚至还带着点嫌弃的意味。

    那时候虞年听了也没多在意，随他去了，毕竟他爱怎么叫是他的事，她也懒得计较。

    可没想到，如今这声“虞jiejie”，竟就这样突兀地落在了耳中，偏生带着点微妙的不自在，像是被逼急了才不得不唤出一样。

    她心里顿时觉得有点好笑，眉梢微挑，像是难得见到他吃瘪似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才伸手接过狐狸，语调随意，“多谢。”

    怀中的小狐狸身子瑟缩，气息仍不稳，她下意识地将它搂得更紧了些，刚欲起身，却发现宋羡之竟还站在原地，分毫未动。

    她疑惑地看过去，就见少年微垂着眼，神色如常，可递狐狸的手却还悬在那里。

    少年姿态闲适地屈膝支肘，微微俯身凝视着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越来越近，近得能嗅到他身上那缕幽幽冷香。

    “.....你还有事吗？”

    虞年眨了眨眼，疑惑地望着他。

    话音刚落，她便瞧见少年长睫微颤，目光里的某种情绪细微地波动了一瞬，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里似乎多了几分不满。

    他没回答，却又向她靠近了一步，指节分明的手掌缓缓摊开，姿态有些漫不经心，又带着一丝期待和小心翼翼，朝她递了过来。

    虞年怔了怔，视线落在那只略显苍白的手上，眼神里写满了疑惑。

    这是.....

    “.....五？”

    她随口问了一句，语气里透着几分摸不着头脑的迟疑。

    “…….”

    宋羡之没说话，仍旧静静地看着她，指尖悬在半空，似乎不愿多开口解释。

    虞年更困惑了。

    视线在他手掌上停留片刻，又低头在自己身上翻找了一番，掏了掏袖口，翻了翻腰间，结果一无所获。

    是要东西？可她是真的找不到东西给他。

    少年看着她一通忙活，却始终没能理解自己的意思，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就在气氛渐渐变得微妙之际，虞年突然顿住了动作，微微蹙眉，语气带着点不确定的迟疑，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要击掌？”

    宋羡之微微一怔。

    击掌？

    他不懂，听到这两个字的第一反应是疑惑，眸色微微一闪，甚至未曾来得及思考，便下意识地看向她。

    但还不等他作出反应，虞年已经缓缓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慢吞吞地放在了他的掌心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

    她的手很软，微凉，带着一点她独有的温度。

    宋羡之指尖微微收紧，整个人一瞬间有些恍惚，像是某种本能的贪恋。

    他习惯了旁人的回避，习惯了冷眼，也习惯了那些在背后议论的声音。

    从来没有人愿意靠近他，更别说触碰。

    他更熟悉的，是避之不及的目光和刻意的疏远。

    可现在，她把手放在了他掌心里。

    没有迟疑，没有厌恶，也没有退避。

    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贴了上来，轻轻的，暖暖的，毫无防备。

    宋羡之垂眸，睫羽轻颤，指腹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点。

    他本该立刻松开手，本该后退半步，保持距离。

    可这一刻，他竟鬼使神差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开合，却什么都没说。

    指腹下的温度真实得让人恍惚，他甚至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掌心，像是想记住这份久违的触感。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宋羡之尚未回神，便觉指尖一空。

    那抹微凉的温度顷刻间消失，如同潮水褪去，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冰冷。

    他猛然抬头，便见一道身影匆匆踏入视线。

    是宋亓一。

    虞年心跳微顿，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却终究没有说话。

    她站在那里，没动，也没开口，只是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身上——

    他的衣袍略显凌乱，步伐沉稳而迅速，显然是一路快步赶来。

    直到亲眼看到他的那一刻，虞年心中那些焦躁、不安，才终于缓缓沉下去，像一根悬了许久的弦，终于落回原位。

    可这仅仅持续了一瞬。

    宋亓一的视线落在她与宋羡之交叠的手上。

    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眼底幽深，情绪晦暗不明。

    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半分犹豫，径直走上前去，一把扣住虞年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扶起。

    力道不重，却极稳。

    虞年被他牵引着站起，尚未完全回神，便觉腕间一阵微凉。

    指腹缓缓滑过她的手腕，动作不疾不徐，最终停在她脉搏跳动的位置，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低头盯着那里，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虞年微微抬眸，看着他。

    他仍是一身素色长袍，衣襟整洁，眉目温润，唇色浅淡，映着清晨微凉的光，透着一股书卷气的清雅。

    宋亓一眉目微垂，似在深思，指腹若有似无地划过她腕间的肌肤，停顿了一瞬。

    片刻后，他终于收回目光，指尖微微收紧，又在下一瞬轻轻松开。

    他松得极慢，像是在收敛着什么，直到风从回廊吹过，衣角微微翻动，拂起她的发丝，他像是这才回神，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继而缓缓后退半步，袖口垂落，将所有动作掩盖得一丝不露。

    动作沉稳，平静，甚至无懈可击。

    正午的日光透过檐角洒落，映得宋府后院一片明亮。庭院深深，假山静立，满池碧荷随风轻漾，蝉鸣自高高的槐树上落下，在午后的空气里拖出悠长的回音。

    有风拂过，从回廊，到院中，带着初夏微微的燥热，吹起屋檐下垂落的竹帘，也拂过檐下那一方青石台阶。

    青丝扫过脸庞，有些痒，虞年抬眸看向宋亓一。

    那一刻，她竟恍惚了一瞬。。

    记忆中的宋亓一好像就是如此。

    他的五官生得极好，鼻梁挺直，唇轮廓清隽，虽不带锋芒，却有种天生的贵气与矜持，宛若山间雪玉，剔透而含蓄。

    宋亓一好像总是温柔如春风，轻缓而润泽，待人克制而得体，从不疾言厉色，也不曾冷待谁。无论何时，他的言辞总是平和的，语调总是柔和的，带着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从容。

    但他也并非软弱寡淡之人。

    相反，越是接近，越能察觉他骨子里藏着少年人特有的锋芒与意气。那不是张扬的凌厉，而是与生俱来的骄矜，是一种对自己深信不疑的笃定。

    他像春风，而风过之处，山川自有脊梁。

    她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

    像是曾经在太初峰上遇到的人，不过是她臆想出的幻境，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才是真实的。

    好像岁月流转，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她再见宋亓一，他的神色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依旧从容，依旧温雅，连唇角的笑意也似乎一如从前，不轻不重。

    就像现在——

    宋亓一看着她，目光复杂，仿佛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他只是微微一笑，语气极轻地对她说了句，“别坐在地上，凉。”

    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带着熟悉的柔和，像春风拂面，又似轻飘飘的落雪，拂去了方才所有的疑问，也将那一瞬的恍惚压进了沉静的岁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