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美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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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腾的血终于平静了下来。 踩在那一滩浓赤之中的,是一双匀称又漂亮的脚。 青筋微显,肌肤白皙似冷玉,美丽得就像一件琉璃制的艺术品。 不久,这双脚开始以缓慢悠闲的速度往前走。随着它们的迈动,垂挂于小腿处的纯白袍角也晃起来,循着奇异的韵律,飞溅其上蝶翅似的血迹便美妙肆意地翩跹起舞。 眼前不远处是一片静湖,岸石周围种着几株木棉花。幽幽夜风吹过,晃动一树繁花,树下铺满一地花瓣织就的红海。缓缓漫过的人血汇进这片花海,使凋落枯萎的花瓣复又变得娇嫩水灵,给人重焕生机的错觉。 “月黑风高,杀人夜……” 一只美丽得罕见的手垂向坐在木棉树下的女人。这只手丰润修长,手指筋rou合度,指甲柔圆而含珠泽。 “桑落姑娘,你觉得呢?” 腕上坠的精银手镯铃铃作声,摇晃不宁的指尖扣着一颗刚从人颈子上摘下,尚冒着热气的头颅。碗大的伤口淅沥沥滴着血,死不瞑目的一双虎睛子正对她的上半张脸。 来者作此疑问时,桑落正在看书。 她习惯性地摊开双手,双眼在字里行间飞快掠过。沉浸在思维宫殿里让桑落反应慢了半拍,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就砸进空无一物的掌心。 “啪嗒。” 女人抬起脸,神情有些懵懂:“你在……和我说话?” 青年蓦地笑了,为这略略超出意料的回答。两瓣精工雕琢似的唇扬起诱惑的弧度:“呆子,难不成又将我忘了?” “还记得他是谁吗?” 青年伸手一指,桑落的头跟着转向左侧。 横斜树影中站着一个人,身量不高,身形瘦削,穿着一身与中原内陆风格大为不同的纹金黑衣,铜制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前额与一双藏锋隐锐的眼。 他闻声向二人处望来,对着桑落点了点头。 “不认识。”桑落将头颅放到一边,抽出绸帕擦手,回答干脆利落。 她声音嘶哑得厉害,说是呕哑嘲哳难为听也不为过。幼时那场大火不仅留下一枚去不掉的疤,还永远夺走了那把沉和悦耳的好嗓子。 说久了喉咙会发痛,所以桑落每一句话都要字斟句酌,挑选最简洁明了的词句。 男人不以为忤,径直在她身边坐下,一展臂,将桑落揽在怀里:“不记得山鬼也就罢了,只你这负心薄幸的,竟忘了我,人家还怀着你的孩子呢。” 桑落的纤眉不受控制地跳了跳。这人长得再雌雄莫辨,身体里也不可能有生育的器官。 被叫作“山鬼”的黑衣人也像被呛到了似的低咳几声。 女人抬手去摸他的小腹。 被纤柔白袍裹着的身体强健结实,那绸袍面料精细,衣襟袖口都绣了奇异的暗纹,端看着就十分昂贵,却被溅了半身鲜血,再不似原初的洁白。 好像不太卫生啊。桑落想。 因为眨眼的犹豫,她的腕就被攥住了,对方又凑近了点,调笑道:“席地露天的,想对我做什么,嗯?” 近距离看,青年的脸实在太漂亮了,高鼻深目,五官竟没有半丝瑕疵,完美得令人侧目。最美的地方是那双狐狸眼,睫毛浓密纤长,黑眸似有令人神魂颠倒的魔性,连双眼皮的线条也优美得无以复加。 这人轻轻瞥来一眼,眸中流转着飘然出尘的优雅,丝毫不显得媚俗。 可桑落看得分明:这双眼看似深情如许,其中却没有丝毫称得上正面的感情。他和她不熟。 但她想起来他是谁了。 “啊。”桑落恍然大悟,轻捶手心。“你是小兰花。” 青年唇角笑意加深,容色更加深艳了:“……小兰花?指我?” 桑落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半是惊诧、半是忍笑的噎气。 她自然地抽回手,指向他绣着兰花纹、此刻被血浸透的白袍袍角,神色认真而郑重:“那,小红花?” “……还是小兰花罢。”青年蹙眉,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裴兰生,在下裴兰生。麻烦桑落姑娘你,费心记一记。” 和桑落不同,裴兰生的话音优美而清澈,无论高声还是低声,传进耳里,都是很美妙的,在这么近的距离间,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种温柔的沉响。 月白风清的一个名字,却配了个由许许多多玲珑艳丽之物堆就的魔妖。 桑落露出抹沉思的神情,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xue:“快没地方了,但我会记。” 她抬起眼,望向湖面:“最后几个人来了。” 裴兰生轻笑,亲昵地问:“姑娘不想玩玩吗?” 桑落执起搁在身旁的紫髓长烟杆,含进青玉烟嘴,缓缓吐出一口深蓝的烟气。暗沉的月光落在她冷白的皮肤上,衬得清秀眉眼越发幽深冷寂,不似凡俗人。 “交易。” 她的声音很轻,却没有一点不安定感,即使不用提高音量,也能把要表达的意思送进听者耳中。 桑落与魔教神曌做了个交易。她救了教主之下、众教徒之上的大司命,换空明派满门覆灭。今日她领下势力“鬼蛛”只来了她与荧惑两人,魔教也仅有云中君和山鬼。几人都未怎么出力,空明派上下百来口人皆死于裴兰生之手。 “唉。不近人情。” 裴兰生笑叹着起身,伸了个懒腰。 “好长的夜啊。” 就是这几句话的功夫,从后山掠来的两道身影已落至二人面前。被打了个半死的掌门如丧家之犬般逃了,留下几个长老副手被裴兰生揪下脑袋丢着玩,于后山闭关的两位宗师老祖就是空明派最后的底牌。 “大胆贼人!还不束手就擒!”手握龙头杖的白眉老者怒目圆瞪,太阳xue高高鼓起,俨然是内外兼修到极致的高手。 他身侧跟着个枯瘦的老人,看似身形虚弱,呼吸迈步比白眉老者更轻不可闻,竟似已迈入大宗师的境界。 ——四十年前空明派势将倾颓,横空出世一对宋氏兄弟,辅一现身便跻进江湖一流,人至中年,进境居然一日千里,生生将空明派从二流推至正道龙首之一,可谓一个传奇。 乘风杖、逐日刀,正是宋家兄弟的成名武器。 裴兰生唇畔沁出一丝笑意。 他不过迈步、扬手,轻挥,猛虎下山般扑来的宋乘风与宋逐日手中武器就寸寸断裂,积年练就的协同阵型顷刻被打破。 境界少逊的宋乘风口鼻间鲜血不断,身形摇摇欲坠,若不是宋逐日及时援助,如影随形追来的一只手已将他从额心中央均匀剖开。 宋逐日前胸中了一掌“拂花手”,那不过是女子常用的粗浅外家掌法,被青年用来却进退疾徐虚实莫测,挨上一掌如受沉雷重击。 他与兄长于闭关中惊出,见到的就是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掌门宋如峰,来到山下,满目血光,空明派静如坟墓,竟已被屠了个满门干净。 “是谁?你究竟是谁?”气血怒极震荡,宋逐日一口心头血喷出,怒火旋即被灭顶的恐惧吞没:若早知他们兄弟二人不是对方一合之敌,他定不会来得这样快,竟像自己急着投胎送死一般! “裴某不过二十年未进中原,蝼蚁竟也敢放肆高声?” 青年仿佛鬼魅,隐在黑暗里,谁都能听出他声音中猫捉老鼠似的恶意。 恶趣味。桑落吸了一口烟,默默想。 草药里加了提神醒脑的薄荷方,冲得她连咳几声。蹲在树上的荧惑游文君无声无息地飘下来,小心翼翼地给她拍背,又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酥蜜点心,劝道:“主子,赶紧压压。” 于是,气氛紧张的对峙场面中,加入了嚼咬蜜制馓子的松脆背景音。 “姑娘啊……”裴兰生无奈回首,“好歹也看看气氛呢。” 动作间,微敞的衣襟又松了几分,只余喘息之力的宋乘风瞥见青年锁骨下一抹兰花花枝似的朱红纹身,恍然大悟地叫喊起来:“姓裴……姓裴……血兰枝雕青,你竟是‘人屠’裴兰生!” 昆凌大漠藏九幽,九幽座上奉神曌。 灵朝至今一百一十三年,皇朝存续了多久,塞外昆凌的神曌教就存续了多久,九幽自成一城,不仅是中原武林,也是皇族百里一氏的心头大患。 神曌三代教主,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人,目前执掌龙头的裴兰生,二十年前还是少教主时,就已踩着中原各方门派高手,扬出“人屠”的恶名。 桑落听宋乘风讲古,感慨自己不愧身处一本古早言情,人快死了还絮絮叨叨地替反派增光添彩,不愧是背景板炮灰特有的坚持。 她嘎吱嘎吱咬蜜馓子的声响到底吸引了炮灰两兄弟的视线,宋乘风指着她,声嘶力竭地说:“好……好你个魔头,如今竟也逃不开美人乡英雄冢,快……快把她……” 不等他话音落地,宋逐日就已卷着一阵刀光,兜头往桑落劈来,俨然抱着挟持她威胁裴兰生的念头。 于此同时,宋乘风也悲啸一声,浑身经脉鼓起、皮肤由白转红,根根青筋毕现全身,浑浊苍老的眼白变得血红,竟是用秘法激发最后一点余力,挥杖牵制裴兰生的注意。 一道绚丽的玉光惊电般闪起,顷刻贯穿宋逐日的眉心。血红袍角轻顿,裴兰生一声长笑,后发而至,两指并拢,在龙头杖砸中桑落肩头的间发之际夹碎狰狞龙牙,旋身一点,枯瘦老者就口喷鲜血,倒飞十丈之外。 而裴兰生所用武器,不过普普通通一白玉长笛。 “你竟真的不怕。”裴兰生凝眉看她。“虽仍差一线,此人也算一介大宗师。” “大司命,余毒,最后一服药。”桑落答。 “那之后呢?”裴兰生笑问,眉眼分明生花,底下却藏着连绵不尽的恶。“姑娘与虎谋皮,若虎调头反噬,可有何解决之道?” 桑落神色一敛:“若我说心悦阁下,教主可能放我一条生路?” “心悦?”裴兰生怔然一愣,上下前后将女人打量一遍,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姑娘发烧了不成?竟开始说胡话了。” 烟杆挡开他的手,桑落说:“我是认真的。” 女人眸光灼灼,里面烧着让裴兰生都看不分明的情感:“裴兰生,桑落心悦你。” 青年立刻露出百无聊赖的神情。 “那可……太无趣了。桑落姑娘,我马上就会厌倦的。” “别急着下结论。”桑落用烟斗在他臂上磕了磕。“教主,不妨先回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