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 山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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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开学后,连着下了几周的暴雨,夏天在连绵无处可散的潮湿里,渐渐涨起。学校的香樟生出新叶,大朵大朵的嫩叶,和天边的积雨云一起飘在清澈的天边。虽然日复一日的模测,仍旧压着教室里的空气。但在课堂与考试的间隙,小纯时常望着窗外,一想起那个遥远的,未曾谋面的人,她心里便充满期待,好像生命的一切又被赋予意义。这份意义,让她如此不同,而这份不同,又给予她足以超越身边一切,漠然看待那些嘈杂与堕落的勇气。 然而,淮丘最近的情绪不太对劲。小纯说不清,但总觉得他时常在难过,像坐在一团巨大的阴影里,虽然没有对自己发脾气,却总说一些莫名其妙丧气的话。那天,他给小纯发了一张图:一堵砖墙上,写着一行字“满怀期待的事从未让我快乐过”。 小纯问:先生是不是不开心。他却搪塞过去,回道:“没有。” 这样的情况延续了一阵子,直到那天,淮丘发消息说: “水水,先生下周要去久安出差,我们见一面吧。” 看到消息的时候,小纯像是忽然从高处坠下,心脏重击着胸腔。她飞奔到教学楼的天台,又看了一遍消息。牙齿咬紧了下唇。小纯感到一阵发冷,心里不由蔓延出一股恐惧,她回道: “真的吗……但是我还没准备好。” 淮丘说:“没关系,简单见一面而已。” 她想起前些日子,他发给自己的那些话,那些灰色的图片,觉得自己应该赴约,况且这段日子以来,两人一直在交流,他似乎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的灵魂那样温暖,自己却摸不到温度,因此生了渴望,有了冲动。去了解他,触碰他,温暖他。可转念一想,他已经接近三十岁了,如果发生危险,后果将是无法估量的。即便带着担忧与害怕,小纯也还是答应了下来。在五月的尽头,赴一场早有预谋的约会。 然而,淮丘这些日子一直很低沉,即便见面的日子越来越近。小纯隐隐觉得,淮丘一定遇到了某种精神危机。她同他讲自己的虚无,讲自己觉得人生无意义,希望能够与他共情,聊以宽慰他的忧虑,但也分享给他自己写的诗和短文,和天边的晚霞与流云。在小纯心里,他是个相当开阔而有见识的人,她明白他能够懂得那些形而上学的事情,也能够和自己谈得来哲学与文艺,但是她始终没有看透,他究竟为什么所困。 相约见面的那天,小纯很早便醒来了,一整晚无梦,却睡得很浅。她坐在床上,越过半掩的窗帘,透过宿舍的窗户往外看,秋天的晨雾如烟般积在cao场的跑道上,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与地都显得苍茫。湿气仿佛飘进了被褥,小纯半靠在床板上,一想到放学后要去完成的事情,手里便攥出一汪冷汗。 心不在焉地上了一整天课。放学后,她跑回宿舍重新扎好头发,穿上自己最喜欢的小皮鞋和衬衫,套上校服,她为先生准备了礼物,蒋兆和的本子,还有一个手作书签,书签的一边是一根羽毛,另一边是一颗水滴型的挂饰,和她颈上的那颗一模一样。外面开始下起小雨,她撑着伞,一步步走出校园,淮丘将见面地点约在了小纯学校附近的地铁站。小纯捂着狂跳的心脏走到地铁站,躲在进站口的角落上四处张望,却没有见到在等待的人,她忽然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淮丘发消息说:“先生给你叫了车,车尾号2427,你直接过来。”她被突如其来的计划变动吓了一跳,心里的不安感又上升到顶,转念想逃跑的时刻——出租车停在了面前:“是你叫的车?”小纯无奈,只能拉开门坐上去。 司机问她是否要去某个酒店,她没有听清酒店的名字,只得随口应了。车往前开,小纯戴着耳机,闭起眼睛。在那段短暂的黑暗里,时间仿佛有了形体,如一只银白色的梭子,在无尽光明的隧道里疾驰,生命里其余所有的存在,都变成线条,在梭子飞行所激起的波纹中,微微地,轻轻地颤动。她也许早已被告知,即将发生的一切,可能会永远改变她的生活,会使她得到永不消解的记忆,或者伤痕。所有提示,已经隐藏在即将逝去的春天里,隐藏在他热情话语的两三句凉薄言辞里,隐藏在那首他凌晨发来的《大卫》里:“莫倚偎我,我习于冷,志于成冰;莫倚偎我,别走近我,我正升焰,万木俱焚……”然而,她依然孤注一掷,朝着那自诩极寒的洞窟,毅然决然地投了下去。 下车后,小纯收到了淮丘的消息,“到了直接上来吧。”她僵在原地,脑子里翻腾起各种可能性,冷汗瞬间裹了一身。她开始怀疑淮丘是否像自己了解的那样值得信任,是否伪装成良善的模样,实则心怀不轨。于是,小纯再三回绝了,并告诉淮丘如果他一定需要自己上去,那她便离开。淮丘没有继续强求,只是让小纯在楼下等自己一会儿。小纯在树下踱步,时不时往酒店大门张望着。雨又微微下了起来,但她脑袋热烘烘的,心脏一直不停地撞着胸膛,雨丝落在额上,温软得像春天里的那些日子。路口的信号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无数车子驶入眼帘又匆匆离去,而小纯的时间却如枝间细芽那般,静止在潮湿着膨胀的雨雾里。 良久之后,小纯躲在树干后,露出半张脸,远远望见旋转门中走出一人。他穿着一件烟灰色的衬衫,撑着一把黑伞,伞檐比寻常的宽出许多。他向路边看过来,与树后穿着校服的女孩对上目光。小纯赶忙低下头,硬着头皮磨蹭着也向他走去。小纯来到他身边,他合上自己的雨伞,将手上的牛皮纸袋举了起来,小纯垂着脑袋,没有抬头去看他的脸,慌乱中接下对方递来的纸袋,又顺势将自己手中的袋子也塞进他的怀里。他惊讶之余笑了一声,又压低了声音在小纯耳畔说道:“很默契地交换礼物了。”小纯的脑袋又轰得炸开,抓着自己的雨伞跑到街边,一个人在细雨中站着,手里狠狠掐着纸袋的提绳,但即便如此,也摆不脱身后那如炬般的目光。 “淋雨了。” 淮丘悠悠然地叹道。小纯忽然想起,曾经和淮丘在手机里调侃说,如果以后见面,自己要为淮丘撑伞。小纯回过头,看到他背着双手,直直地站在原地,雨丝在她抬起目光那一瞬,稠成了雨幕,如山雾那般遮住了他的模样,而她紧握在手中的伞,抵住漫天雨水,就像他抵住她心里无尽的泪水那般——终于也遮在他的头上。她小声问: “去哪里啊?” “送你回家。” “要坐地铁。” 淮丘把手机递给她,“你来选目的地。” 上车后,小纯抱着书包使劲往车门上缩,淮丘看着她近乎于背对自己的防守姿态,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打开了手中的袋子,拿出小纯送给他的礼物,小纯想阻拦他,却因紧张而未能吐出一个字。淮丘看过了礼物,轻声念着“谢谢”,然后便猛地凑近,问小纯:”你怎么不看看先生送给你什么?”小纯听到“先生”二字,惊得瞪大双目盯着他看,半秒之后,不见他移开身子,小纯只得羞愤地又别过脸去,把目光钉死在窗外,默默忍受着脸颊上一阵阵的燥热。环形广场上,立着一座巨大的日晷型雕塑,车子绕着雕塑兜了一圈,又渐渐远去,小纯忽然想起,刚站着的时候,仿佛看到淮丘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那是什么意思……”她心中不由疑惑,却也并未多想。 下车后,小纯没有打伞便冲了出去,她无法走在他身边,从小到大对异性的疏离与恐惧,实在让她对这样的状态感到无所适从。她快步走着,想和他扯开一段距离,而一把黑伞却撑在了她的头顶。她默默说,“我不习惯别人给我打伞,因为我太高了,平时都是我来撑伞……”他回道:“没关系。以后,先生给你撑。”闻罢,她默默放缓脚步,和他并排走着,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体的距离。 靠在站台立柱上等地铁时,淮丘忽然一把从后掐住了小纯的脖子,用整个手掌我握住了她的后颈,他用的力气虽不大,却让小纯感到巨石压顶般的窒息。小纯从耳垂到胸脯都变得guntang,身体出于本能向立柱倾倒。淮丘贴在她耳边问: “该叫什么?” 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却不敢开口再问,只能保持沉默。于是,掐在脖子上的手掌更收紧了些, “问你,叫什么。” 这次她听到了,却误以为他在问自己的姓名,依旧没有开口。他叹了口气,用平淡的语气说, “叫先生了吗?” 小纯嗫嚅着,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喊了一句: “先生。” 地铁呼啸着开进站,小纯一言不发地走进车厢,掠过还空着的座位,径直走向车厢的端头,面向墙壁站定。淮丘跟在她的身后,静静地站在她身侧。地铁在黑暗的轨道里弛行着,两人良久未有一语。路过大学城时,车门打开,一群叽叽喳喳的高中生笑着闹着,挤进车厢。淮丘用手扶住了小纯身前的扶手,用手臂将小纯整个人圈了起来。小纯听着那群高中生热闹地讨论学校里的男生,分享自己的恋情,默默深叹了口气,失落与不安随之爬上心头“这才是高中生该有的样子吧,那么青春。为什么我却是这样子……”思绪飘远,她定定地看着墙上的两个螺丝钉,螺丝钉上的十字花纹,因为反光,正闪闪发亮。忽然,一股气息喷在耳边: “转过来。” 小纯把身子稍稍转向淮丘,晚春傍晚的夕光,金灿灿的照在她有些发红的面颊上,她微微侧过脸,余光瞥见一根白色的绒毛也飘在这金光里,她抬起手,轻轻从他的衣领上捻下那根柔软的细毛,送进浮动的空气里。她仿佛听见,他在自己头顶悄悄地笑了。 到站后,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小纯迈着小步走在前面,像是在等待什么。可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会发生的事情——是因为害怕,所以不敢去想。mama正在地铁站外的停车场等着小纯,淮丘跟着小纯出了站,小纯往前走着,心里一阵阵抽动,她有些担心,会被mama看到。于是,她侧过脸,向淮丘挥了挥手,嗫嚅着说了声:“再见。”淮丘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快步跟上前去,扯住了她的书包,将她拉到了出站口的墙边, “就走了?“ 小纯不说话,觉得自己的脸颊像水袋般,一下子被灌满了热水。淮丘瞧她不应,便也保持沉默,只是将目光锁在她脸上。小纯挨不过羞赧,从缝隙里钻了出去,一溜烟跑走了。车上,小纯掏出手机,红着脸给淮丘发信息: “对不起,我mama在外面等,所以……” 打到一半,淮丘的消息便先跳了出来: “水水的眼睛真好看。明明很小一只。” 她删掉打好的道歉语,嘴角挂着笑容,回复道: “先生的头明明也不大。" "地铁都快被你盯穿了。“ “明明是先生要把我盯穿了……” 小纯回头往地铁站的方向看去,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她紧张了一路,离开后,却没有得到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像是被他从心底抽去了什么东西般,有着隐隐的担忧,或者说——充斥着担忧的想念。 晚上,小纯拿起手机,在备忘录里敲下了一篇日记: 【连着看了二十多天的天气预报。 昨晚气象局发布了暴雨预警。 凌晨三点惊醒,睡去,四点又惊醒,一整晚噩梦不断。 然而早起拉开窗帘,浓云潮湿,却见光透过云隙。 心不在焉地上了一天课。 想着,几小时后便能够见到,触摸到先生,依旧是欢喜。 不知为何,心情却一直坦然。或许先生从未给我压力吧。假意要求,却无时无刻不在包容。 下课后,回宿舍拿了要给先生的东西。 先生说,放学后准时到地铁站。 然而等来的竟然是顺风车订单截图..... “先生不认路,自己过来接先生。” 危险。好危险。 目的地竟然是酒店......可我还穿着校服呢。欲哭无泪。试图回绝,然而回绝无效。 于是义无反顾地上了车。结果那个男师傅一路上都在狐疑地向后看...... 我甚至可以脑补出对方的心理活动:“这小丫头怎么去酒店。” 再次欲哭无泪。 问先生到了之后要下车吗。先生说,下车,上去房间。 被本人拒绝,哎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啊。 于是冒雨在马路边等了先生将近十分钟。然而心情毫不焦灼,大概视死如归了哈哈哈。 又五分钟。远远窥见先生从旋转门里走出来,试图以伞遮蔽,却直接被先生抓包,于是鼓起勇气走近先生。 先生瘦瘦的。身上沾了猫毛。戴着黑色的口罩。很巧,我戴了白色的耶。 先生歪头盯着我。于是开始心慌,胡乱把手里的袋子塞给先生,先生也把纸袋塞给我。道:“交换礼物了。” 微雨依旧。 因为过度紧张,我竟然一个人撑着伞跑到了马路边。记得先生前些日子说:“狗帮先生撑伞。”然而此刻,脑中空白一片。 先生在身后对我道:“淋雨了。” 我回首,举着伞撑在先生头顶。 依旧顺风车去地铁站。先生拉开了后座的门,把我塞进去...嗯,也可以说我自己跳进去的。先生在车上就开始拆礼物,还一直轻声说谢谢。并且礼貌(恶意)询问我,为什么不看看先生送的见面礼是什么。呜呜呜太可怕了他一直看我一直看我。 之前生日的时候,有听过先生唱歌。明明声线很温柔。怎么这个时候变得很沉......OMG夭寿了,坐在先生旁边抱紧我的小书包。 到地铁站。 站在站台的时候。彼时毫无安全感的我,磨蹭到一根柱子旁边,靠着柱子站定。 先生问,“叫先生了吗。” “没有呀。” “叫一声。” “不叫。” 说罢我扭过头,不再看屏蔽门上的倒影。 然而先生却伸出手,掐住我后颈。 先生的手指,温热而细腻。 短短几秒,回甘无尽。 地铁上,被先生强拉书包去坐座位,不从。于是气愤地走到车厢尽头,把身体蜷进凹槽里。先生把手搭在栏杆上,环住我。视线不移。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盯着。好几次眼泪都浮出来呜呜呜。啊这绝对是生平第一次把头低到这种程度。 但凡抬头,便会碰到先生的目光,直勾勾的。于是侧着对着先生,不看不瞧不知道。手里的纸袋都要被指甲掐断。 然后先生凑近耳朵。对我说。 “向右转。” 呜呜呜骨头酥了。 同人音声?呵,从今以后再也不为其动容了。 先生的呼吸打在耳廓,实在是...太魅惑了。 于是转过身,看着先生的衬衫,有一撮猫毛挂在衣服上。伸手摘下来。攥紧又任其飘散。先生笑了。 我害怕他人的眼光,害怕他人误解。 可是,又好喜欢被先生注视啊。 急驶,有风穿过,穿过头发,和先生的衬衫。 先生想要握住我的手。不过,还不是时候。 先生把手放在裤边,摇晃与颠簸中,有意无意的触碰我的大腿。每一次,清晰而虚幻。先生低头,看我的表情。 后来,上来了一群高中生,先是聊食物,后来又聊恋爱。 大概这就是青春真正的样子吧。 可是为什么,我确是这样的呢。或许先生也在这样想吧。 时间真的好快。三月,六月。从仲春走到孟夏。 出站的时候,摘下了口罩。可是我没有好好记住您的样子。因为我相信,还会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先生说,水水的眼睛很漂亮。明明很小一只。 先生的头明明也不大呀。 想见您。 明明才分开不久啊。 下一次,我不仅要触碰,还要亲吻与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