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痴心
所谓痴心
大厅中犀香袅袅。 荷衣的神女神情严肃地坐在大殿之上,身侧还站着个身材高挺的侍卫。 “怀玉神君也知道我此行所为何事吧。” 对面的绿衣神君笑容依旧温和,举止规范地为帝姬倒了杯茶,“当然,毕竟是下神亲自为玄冥帝君递上辞书的。” 不疾不徐的声音宛如潺潺溪流,叫人忍不住放下戒备。 “神君当年自请来漠河担任水神,到如今不过七千年便想要辞去漠河水神一职,”伏玄端起瓷杯,浅呷一口,扯唇望向怀玉,“我猜,是否与江神府邸中养的鬼有关?” 换作别人她绝不会单刀直入地发问,玄龙一族行事向来邪性,就算真的是拘魂炼鬼犯下天条也不会太惹神惊诧。偏偏怀玉是最不像玄龙的神,克己守礼,行规距步,规陈到无趣。 府邸的雨从昨夜一直未停,水珠顺着檐上青瓦滴滴答答往下坠,砸下一串串水花。 “这江神府邸内长燃犀烛,就连这厅内用香都是犀香。”放下茶杯,伏玄同他对视,“怀玉,你在养鬼,还是一只与你朝夕相伴,你很在意的鬼。” 犀烛属阴,宜养魂,安神。 满府犀烛,通身鬼气,她实在难以理解究竟是什么鬼要他这么做,甚至不惜抛下江神一职。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殿下啊。” 是你根本没想瞒吧? 伏玄挑眉看着怀玉宽大袖摆下露出一根细绳,青衣的神君低眉坦率地将腕上的红绳系紧了些。 “这是下神的命理线,另一端连着下神心爱之人的命理线。”怀玉温声道。 “下神自认无法在如今的情况下胜任江神这一职责,这不仅是对百姓的不负责,也是对下神声誉的败坏。” 听起来还是心爱的鬼。 伏玄这下更震惊了,这玄龙一族最死板的龙不仅有了心上人甚至是不是神是鬼。她盯着那根风中摇曳的红绳半响,叹气道:“神鬼殊途,哪怕将你们的命理线缠在一起也无济于事。” “所以我才辞去江神一职,我会陪她到命理线再也缠不住她为止。” “江神府邸连日的雨也是因为这个?” 言尽于此,伏玄也没再追问,她大概还是不太了解面前这位神君,说什么不像玄龙,这股执拗的劲儿简直和他那位固执的父亲如出一辙。 雨中夹杂着玄龙神力,想必也是因为命理线与鬼纠缠神力不受控制外泄的缘故。 怀玉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一池雨水,“让殿下见笑了。” 看来是了。 “你既然已递上辞书想来是已有万全之策,如此的话,我会同父亲说怀玉神君没有异样的。” “多谢帝姬。”怀玉起身送她,开口道:“江神府邸清寒,犀烛熏人,下神就不多多留殿下了。” 刚才压下一个哈欠的帝姬殿下闻言诧异地瞪着面前芝兰玉树的神君,这就要赶她走了?不带她见见那什么心上人吗?不请她吃些什么糕点或者讲讲他们的爱情故事么? 对上她疑惑又不可置信的目光,怀玉权当看不懂,只是将人往大门引。 “你莫不是被下咒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行事阴险的神为了报复他人下咒的事儿虽然鲜少发生但也不是没有先例。她满腹疑问还是难以理解。神的寿命如此绵长,几千年未曾动心的龙君怎么会因为区区一介凡人几十年的相处甚至要抛弃神职。 太荒谬了。 “殿下看我身上有咒术痕迹?”怀玉含笑应她。 “殿下还要向东走吧,人间不比天上方便,殿下要是再不出发恐怕就要天黑了。” 见伏玄停下脚步,怀玉温言提醒她。 说什么鬼话,她看这天色羲和怕是才驾日出汤谷。 伏玄撇撇嘴,索性走到旁边的凉亭中施施然坐下,“本殿改变主意了,你要是不讲讲你与那什么鬼的缘分我就告诉父亲不许同意你的辞书。” 眼瞧着面前的神女得意地凝着自己,怀玉也不恼,嗤笑一声同她一起坐下,早知道玄冥帝君唯一的女儿性情骄纵,原来是这么个骄纵法。 “殿下既然好奇,下神但说无妨。” - 怀玉捡到含烟时是个大寒天,他刚上界述职回来,方一踏入漠河水域便远远看到有个婴儿漂在河面上。换做平时哪怕地仙告知他河上有弃儿他也绝不会干涉,凡人命数与神无关。 可偏偏,就是那天,他鬼使神差靠近了那个弃儿。面团小的东西被菖蒲包裹着放在竹篮里,也不知一路漂了多远到这儿竟还没被浪打翻,也是命大。 面色发青,额间命火衰残,怕是再撑不过一个时辰。 可怜的凡人,叹口气他转身就想走。下一秒篮子里的婴儿竟发出一声孱弱的哭声,像是知道有人在身旁。 方欲迈出的脚步又停下,怀玉敛眸凝着这可怜的凡人。 自那天起,江神府邸多了一个病弱的孩子。 风寒倒好解决,只吹口仙气孩子的病立刻好了许多,只是尚且年轻的神君没带过小孩,更别提凡人小孩,为此他专程去了一趟人间市集求问带孩子的方法,又买了许多摊贩说的小孩爱玩的东西。 神的名字是遂天意生的,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自己的名字,但显然人并非如此。捡到这小孩时她还剩一口气,那就叫含烟吧,怀玉这么决定了。 就这样,含烟磕磕绊绊长到四五岁已经会熟练的叫神君,饿了叫神君,渴了叫神君,大些之后生气还会大不敬地直呼其名。 江神府邸多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从前荒草疯长的角落也被种上丛丛花木,院中有了秋千凉亭,习惯冷清的府邸但这样似乎也不错。 怀玉从没觉得日子过得这样充实,好像从前上千年的光阴不过是雾月楼台,飘渺空洞。上界述职多了想回府邸的心,因为知道有人趴在窗棂上望啊望。同僚诧异他身上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才惊觉似乎原来那个觉得怎样都可以的怀玉其实是有些寂寞的。 那些漫长而寂寞的光阴使他的心生出许多裂隙,偏他浑然不觉,直到有一天终于等到谁来细细填补,怀玉才后知后觉地叹息,他也并非是全然不怨的。 意识到这一切是在一个人间的中秋。 怀玉巡视漠河,碰巧听到船夫在谈论八月十五回家团圆,没来由地他想起含烟,江神府邸清冷,这么多年含烟在他身边几乎从没过过什么节日,虽然她从来不提这些,但想来还是心里喜欢的。 于是含烟当晚就看见自家神君带着一大堆东西回来,她正诧异着怀玉已经将一盏花灯放在玉桌上。 “这是?”含烟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花灯。 “明日就是中秋节,人间的习俗似乎是要放花灯赏月阖家团圆。” 所以他是专门买回这些东西回来要同她过一个中秋?含烟哑然,她自知自己能被神君养下已是顶幸运的,神君待她极好,所以她从不敢多奢求什么。儿时偷跑去城中也羡慕过那些繁华市井和张灯结彩的风光,但回到这里见到怀玉在院中等她也就释然了,就这样平淡地陪伴也很好。 细细端详面前玲珑精致的花灯,含烟忍下眼眶的泪水,抬眼万分真诚地说了句谢谢神君。 怀玉对她太好,可她孑然一身拥有的一切都是神君给予,千回百转也只能说句谢谢。 指腹轻轻擦过眼睑,冰凉的触感碰上脸颊,怀玉轻叹笑道, “哭什么,傻孩子。” 喜欢什么就告诉他,要过人间的节日,想看不一样的风景,只要是和她一起他都很乐意。 中秋那天江神府邸终于一改往日的冷清,檐下院中都挂上暖黄灯笼,含烟第一次试着下厨做菜,折腾了半个时辰看起来效果还不错。怀玉陪着她一起转悠,又是修剪花草又是挂灯笼做饭的,什么时候衣裳沾了叶子都不知道,还是含烟憋着笑替他摘下来。 等到二人落座已经是月出平林,含烟忙了一下午不见疲惫反而rou眼可见的高兴。见她开心,怀玉也不觉含笑。 其实这些事叫他来也只是一挥手的功夫,但看含烟如此热忱他也愿意陪着她慢慢消磨。 吃过晚饭二人坐在院中看望舒驾月出东山,庭中灯火摇曳,月明风疏,虽是江底圆月依旧清晰明朗,怀玉侧头去看身侧明眉皓齿的少女,她如此生动鲜活,以至于衬得过往千年沉闷无趣。 “神没有这些节日,也没有所谓团圆的说法。” 含烟正望着天上那轮似乎从没变过圆月,闻言扭头静静地看着他。 “神的寿命太漫长,在几乎无尽的时光里,血脉显得无关轻重,短暂的幼年是为数不多的和睦光阴,”说到这里,怀玉顿了一下,他久违地想起那段被刻意遗忘的时光,继续道“不过那是于我弟弟而言。” “我母亲是空桑氏,在所有神脉中空桑氏是较为特殊的一脉,她们无法依靠神树,需要自己生育,或许因为我是玄龙血脉而弟弟是空桑血脉,母亲生我时难产几乎快要因此丧命,后来生我弟弟却格外顺利,因此比起我,她更喜欢弟弟。” 温热的体温顺着肌肤流向身体,话语因此顿住,他敛眸望见少女握住他冰冷的手。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讲到这些时轻微的颤栗。 原来他并非不在意,怀玉苦涩地笑。 “弟弟自小在母亲膝下长大,母亲爱他,亲自教他一切,让他明事理,我四百岁时已能在夫子剑下过上两招,他却连剑都握不稳,尽管如此母亲依旧爱他。一开始我还会因为不被母亲喜欢偷偷哭,后来我慢慢明白对于不爱你的人而言,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怀玉抬眸凝望那轮明月,时隔这么多年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弟弟明吉诬陷他偷窃父亲的私章,母亲狠狠责骂了他,等到真相大白是弟弟拿走了私章,他高高兴兴去找母亲想母亲能跟她道歉时那位高贵冷艳的空桑氏二女儿的眼神。 那天涿光山所有神都听见长子怀玉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回到自己的寝殿后,怀玉架起屏障拒绝了所有人的靠近,黑暗的殿里没点一盏灯,他就这样睡醒了就哭哭累了便睡,昏天黑地过了三日。 重新打开殿门时,仙童一脸担忧地告诉他夫人带着他弟弟回空桑了,本以为这位向来不受宠的神君会失落,谁料面前这位比自己还矮上几分的孩子只是淡然地应了一声,告诉他从此以后这种事情不必转告他。 从那时起涿光氏的神隐隐感觉到这位长子的变化,怀玉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夫子的学业又通过了神脉的最终认可,就连他那花天酒地从不管孩子的爹在提起他时都赞不绝口。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继承涿光氏的族长之位时,昆仑墟却突然传音要长子怀玉立刻前去修行。就这样怀玉离开了涿光氏,直到就任漠河水神一职再也没回去。 第一次提及往事,他不紧不慢讲完,语气淡然,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实。 如果不是含烟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的话。 她终于明白他身上难以察觉的寂寞和疏离从何而来,他过去的光阴太漫长,长到她身为寿命苦短的凡人难以理解,神的喜怒哀愁她难以揣测,但她只是听到就已经很难过。 含烟凝视着那双浅淡的眼睛,那里曾空洞地流转了千年的光阴,她不知从何开口,这种时候,不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于是她只好沉默地同他对视,好像这样那些难过就能从他心底流到她这里。 怀玉抬手盖住那双心疼得太过明显的眼睛,她的睫毛轻轻扫过掌心带来一些痒意,他轻叹道:“我说这些并非要你心疼我,只是我对于家人或者团圆这样的事实在没有经验,我独自过了上千年,也曾以为自己不需要陪伴。” 失去视觉后五感似乎都变得更加敏锐,她感受到遮住自己眼睛的手在慢慢变热,鼻息间全是属于怀玉的清香。 心底好像传来冰片破碎的声音,是春天到了吗?可现在分明是初秋。 有什么抓不住的念头在她心底转瞬即逝,但此时已经来不及细想,因为怀玉已经吻上了她的唇。轻柔的触感碰在一起,他身体清雅的气息似乎也变得浓烈。 唇与唇的相贴变成一下轻啄,怀玉放下遮住她双眼的手,含烟看见他眼底的光辉和温柔,江底的风轻柔地吹过,怀玉替她理顺有些凌乱的发丝,柔声道:“但其实我是寂寞的,至少在你到来之前是这样的。我这一生鲜少后悔,包括那日将你带回江神府邸,我也从没后悔过。神寿绵长,人的一生同神比起来不过是蜉蝣而已,人神有隔终归难以长久陪伴,但比起这些,我更在意的是自己是否后悔,数百年后提起这份情谊只能遗憾未能宣之于口。” 如若渡不过那片无量海,那就听从天意安排。 “至少此刻,我愿意清晰地诉说,这颗心正为你跳动着。” 水流静止了,风声远去了,明月高悬夜空,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们二人而已,含烟从没想过开口的情感却被他这样轻易的说出。面前的神君坦荡地凝视着自己,她以为天堑的人神之别在他这里也只是微不足道的阻碍而已。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清透的月华穿过江面落在水底,她抬手轻轻抱住面前的神君。 “我在这里,从此以后神君不会再寂寞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既然她在这里了,那些日子就都过去了,至少以后百年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