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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余雪 第53节

    “也不怨淮儿会记恨朕。”令和帝扯开一抹略显心酸的笑,“你说,朕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报应?”

    崔锦之的双眸平静到近乎冷冽,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大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该对陛下行魇镇之术。”

    令和帝突然转头朝着崔锦之的方向,伸出一只苍老干燥的手,“来……”

    丞相上前,由着皇帝将她抓的死紧,他重重地喘了口气,唤崔锦之:“崔相。”

    “臣在。”

    “朕幼时几位兄长为争斗皇权,下场有多么惨烈,朕都亲眼见证过……斗来斗去,到最后竟居然是朕这个从来不被看好的皇子登上了那个位置。”

    “所以朕这些年一直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培养出大燕唯一的继承人来……”

    “可是陛下,您让其余皇子接触军政大事,让他们读书习武,在诸殿下的眼中,便是默许他们逐鹿。”

    真的要追求皇室的稳定,就应该早立国本,而不是在所有皇子都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并拥有了野心和权力,才冷漠地告诉他们——诸位根本没机会争夺这个位置。

    这样的局面,必然混乱无序。

    令和帝被崔锦之的话刺得猛烈呛咳起来,手还是紧紧地攥着她,“朕宠爱贵妃,可从来没想过让邵儿继承大统,他被薛家养的矜夸自傲,不堪为储君。我也知道,御史台手上还捏着邵儿不少错处,就等着什么时候参上一本……”

    “可你们既想揣度上意,就要明白朕从来没有废了邵儿的打算,他从小崇武,朕也愿意给他兵权,只盼着他同云嵩一样,替朕好好安定山河。”

    可惜,你这个儿子不是这样想的。

    崔锦之漠然地想着,继续安静地听着令和帝说话。

    “旭儿是中宫所出,是朕最属意的人选……他是朕手把手教养,恭兄敬弟,畅晓古今,更宽厚稳重,必有仁君之相……”

    丞相眼眸深沉寒冷,无声地掠过皇帝的手腕,半个月的病痛,就将他折磨骨瘦如柴,可到了这个时候,令和帝还没有明白,当好一个皇帝,究竟要需要的是什么品质。

    说的好听是仁德,说的不好听就是软弱无能。天灾迭起时,靠的是君王沉着冷静地从容应对;人祸不断时,仰仗的是厉行法治,以铁腕手段铲除宦竖jian佞;而天下安定之时,更要恩泽八方,威加四海。

    而不是简简单单一个“仁德”便能解决的,等到天下大乱时,难道靠皇帝祈求上天,每日为百姓痛哭来解决吗?

    不……或许令和帝明白,他不过是……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

    令和帝突然狠狠摁住崔锦之的手,支起上身同她无声地对视着。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这对相处了十年的君臣就这样极尽默契地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含义。

    “宥儿杀伐善断,文武兼济,可是崔相——”他一字一顿道,“宥儿的身上,流淌着戎狄的血脉,凶悍不仁是他们的天性。”

    “弱则畏服,强则侵叛,这是顾老将军临终前的谏言,要朕捍御外敌,不可因为他们此刻的示弱而掉以轻心。”

    丞相下颚微微扬起,目光清淡无波,心底却无端泛起一丝悲哀。

    祁宥和祁旭从来就不对等。

    祁旭只要安守本分,中规中矩,便能轻易坐上那个位置,而祁宥无论做得多么好,在令和帝的眼里,只能化作“其心必异”四个大字。

    她的眼底凛冽到了极致,却还是不愠不怒地垂下视线,没有开口回应。

    令和帝看见崔锦之这副不吭声的模样,帝王敏感多疑的天性又活络了起来,刚才还君臣和睦的气氛荡然无存,目光也跟着沉了下来,冷笑一声:“崔锦之,你这是什么意思?”

    丞相头虽低垂着,避免直视天颜,背脊却始终挺拔着,倔强地不肯弯下半分,“景王殿下虽温和平易,可也暗弱无断,太过仰仗萧家——”

    “够了!”令和帝勃然变色,打断她:“崔锦之,你未免太过放肆,竟敢悖逆圣意!”

    “既如此,国本大事,便由陛下一人乾纲独断便是,何必来过问人臣呢。”她不卑不亢。

    令和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了好几口粗气,阴翳地问她,“你此刻,难道不是和薛家一样,做的越轨之举?”

    “臣不敢。”崔锦之回答。

    令和帝看着崔锦之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突然提高了音量。

    “李祥!”

    门外等候的李公公连忙进来,看到皇帝的脸色也微微惊讶一瞬,不着痕迹地扫了眼一直跪在地上的崔锦之,弯腰道:“老奴在。”

    “景王回宫了吗?”

    “回陛下,王爷昨日便回来了,本想来见过陛下,可陛下当时还睡着,殿下就先去拜见皇后娘娘了。”

    令和帝丢开手,冷冷的看了眼她,“既然景王回宫,丞相便把监国之权交给他吧。旭儿年轻气盛,不足之处还要丞相多加指点。”

    崔锦之没有半点意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正要起身,却因为久跪发麻而重重地跌了回去,双腿针扎般地泛着疼,砖石的寒意顺着膝盖缓慢地往上顺,刺得她快要站不起身来了。

    李公公正要伸手去扶,却被令和帝一个阴恻恻的目光吓得不敢动弹,只能看着丞相强撑着身子,略微踉跄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他微微流露出不忍的情绪,还是很快收敛好,弓着腰侍候着令和帝喝水。

    令和帝心气不顺地喝了口茶,突然开口问道:“李祥,你觉得丞相是个怎样的人?”

    李公公一愣,又讨好地笑了笑:“老奴哪里懂得评判他人呢,只是大家都说,丞相大人谦谦如玉,才华横溢,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大家都说……”令和帝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突然嗤笑道:“如今大燕百姓,个个都将他奉为神明了;御史台翰林院的清流一党,悉数以他为首;他的弟子皆在科举中脱颖而出,成为大燕未来的新贵……”

    李祥面容微僵,干笑着不敢开口。

    “都道薛家把控朝政,可如今薛氏羽翼尽折,剩下的……不都在丞相的手中吗?崔锦之还有什么东西没掌控?军权?可宥儿在兵部任职,京营事务皆由他来处理。”令和帝冰凉的目光看向殿门,自言自语:“原来不知不觉,大燕竟都成了丞相的囊中之物了。”

    李公公手都微微颤抖起来,“陛下说笑了……丞相大人向来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呢……”

    皇帝目光低垂,显得冷酷无情极了,“或许他从前是真的忠心,可谁又能知道他现在想的是什么呢?薛成益辅佐先帝时,不也一样鞠躬尽瘁吗?可现在呢?还不是渐渐被权势所惑……”

    他抬起眼睛,看向一旁差点要跪下的李祥,淡淡一笑:“你说,古往今来,权势过盛、功高盖主的臣子,都是什么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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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锦之踏出养心殿的房门,脚下才像卸力一般软了几分,一个小太监及时地扶住了她,面露关切:“丞相大人无事吧?”

    她面色微白,摇摇头笑道,“多谢公公。”

    那小太监还想要扶着她继续往下走,却被崔锦之拒绝了:“公公还是回养心殿候着吧,若陛下用人,找不到可就麻烦了。”

    他微微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崔锦之感受着膝盖时不时传来的疼痛,知道明早起来时一定会乌青一块,她咬紧牙关,终于缓慢地行至宫门处,视线中猝不及防地闯进一个人的身影。

    少年长身鹤立于不远处,玄袍窄袖,金冠束发,他逆着春光,轮廓分明的侧脸撒上跃动的碎金,俊美到极致,眼眸黑曜乌沉,像有深渊在中,让人猜不透其中的情绪。

    周身更是带着清贵冷冽之气,举手投足间显现出倨傲肃冷的意味。

    微风将他的鸦色披风吹起一角,遥遥投射而来的目光,像含着万种情愫,柔和如水地落在崔锦之的身上。

    半月未见,她竟然清瘦到了这种地步。

    祁宥知道崔锦之生了气,便强忍着不来见她,只是睡在兵部,听着暗卫来报她每日做了什么。

    思念就像看似风平浪静的大海,可内里的波涛汹涌早就蔓延过他的四肢百骸,直到此刻见到她,潮水才缓慢地退去,露出微微跳动、尚且鲜活的心脏来。

    最终还是祁宥先动了,他修长分明的手划过系带,将身上的披风取了下来,又披到了崔锦之的身上。

    披风上还残存着少年的体温,带着暖意簇拥着崔锦之。

    她看着祁宥,骨头都泛着酸疼疲乏,一时间喉间干涩无比,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不要说。”祁宥握紧她冰凉的双手,“不要说,老师。我都明白的。”

    明白她敢向天下先,明白她一生心血都倾注在这飘摇不定的山河中。

    所有的心念,祁宥都懂得,所以不必解释。

    只是少年还是想问她:“你后悔吗?”

    后悔将一片赤胆忠心交付于令和帝,交付于景王,却换来更深的忌惮猜测。

    养心殿中的事情,没有逃过他的耳目,他心中担忧,忍不住想要见她。

    祁宥嗓音低沉:“今日尚有用处,便是栋梁柱石,是国之肱股。他日事毕,就是潜谋违逆,乱臣贼子。老师,你后悔过吗?”

    崔锦之没有说话,她紧紧地回握着祁宥温暖宽厚的手,像是想从他的身上汲取力量般,不肯放开。

    嘹亮的嘶鸣之声响起,如雷的马蹄声隆隆作响,震得大地都轻颤了起来,霍玉山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从二人身边疾驰而过,扬起漫天的尘土,很快只留下一道背影。

    携裹着劲风呼啸,将崔锦之身上的鸦色披风吹的猎猎作响。

    她目光微凝,良久才平缓地开口:“臣从未有过一刻后悔。”

    “毕生心愿,不过海清河晏四个字。”她眸色冷寂,眼底深处燃烧殆尽的余烬还带着点点星火。

    金芒划破乌黑的云翳,泄露下一缕天光,很快便倾泻出更多,转变为漫天昳丽的金霞,耀目灿烂。

    萧瑟厚重的号角声似乎越过千里之外的大地稳稳地传了过来——

    车骑将军薛怀忠,痛斥君上暴政无德,戮辱臣下。拥立祁邵为君,率领二十万虎豹军,于江城起兵谋反。

    第七十七章 局势

    “你说什么!”

    令和帝眼前一黑,差点就这样直直地晕了过去。

    “车骑将军于江城起兵谋反,申州已经沦陷了。”霍玉山单膝跪在地面上,沉声重复了一遍。

    皇帝身形晃了晃,刚站起来不久,眼看着又要倒下去,祁旭连忙将他扶住,“父皇。”

    却被令和帝一把挥开,他撑着桌案,额头上的青筋偾起,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几个字:“去请诸位大臣进宫!你,继续说。”

    “京城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江城,薛怀忠知道此事后大怒,向全天下道——”

    霍玉山顿了顿,“‘君上糊涂无能,致纲纪败乱,三殿下有潜龙之姿,受天命,继大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只能顺迎时机,起兵逐鹿’。”

    令和帝冲冠眦裂,“他们竟然敢!”

    “申州沦陷,拼死向蔡州发出求援……只是自江城到京城,各地驻军皆无抗衡虎豹军之力。”

    二十万虎豹军驻守荆楚之地,本就是数量庞大,令和帝自然不可能再给其他地方分授兵权。

    本意是同玄甲军、东南驻军成三足鼎立之势,而现在,却成了直入京城心脏的一把尖刀。

    大军北上,甲卒二十万众,沿途郡县,竟都是土鸡瓦犬之辈。

    令和帝一阵晕眩,跌坐在椅子上,好半天都没能平定下心神。

    “报——”

    内侍急匆匆地走进来,重重地跪了下去:“蔡州太守……率领城中百姓,弃城而逃,前往隐阳城了……”

    令和帝面色更加惨白,手指紧紧握着桌角,还在隐约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