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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 第5节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将两本书拿好,道:“是六公子大方,肯将书借与我同好友。”说罢向门口走去。

    梁齐因侧身跟上她,“将军说笑了,我送你。”

    待开门前,梁齐因却忽然停下来,“季将军。”

    季时傿不知他要做什么,不解地看向他。

    梁齐因神情满是歉意,后撤一步躬身行礼,语气诚恳道:“我替父亲今日所言向将军道歉,我父亲……”梁齐因顿了顿,“我并非为他开脱,他有错,季将军看在他是个老者的份上莫与他计较……”

    季时傿伸出手,本想将他扶起,可谁知梁齐因却又往后一步,她只好收回动作,无奈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并未放在心上,六公子快别这样。”

    闻言梁齐因直起身,只是神情还是依旧,他嘴唇微张,“我知将军宽宏大度。”

    “嗯。”

    季时傿没再说什么,二人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一路上谁都没有再开口,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连再次遇到那几名婢女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未像之前一样窃窃私语。

    直到快要走至大门,梁齐因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他挣扎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道:“将军,那些话,你不要在意。”他指的不单单是梁弼说的那些,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说过的。

    季时傿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梁齐因抿了抿唇,犹豫道:“将军久不在京,你不知道,其实有许多人都很敬重仰慕你。”

    季时傿笑了笑,“是吗?”

    梁齐因被这笑晃到,他眨了眨眼,“是。我等京中闲散之士,靠祖上荫蔽才得享富贵安乐,季将军巾帼英雄,保国安民,乃我辈栋梁。”

    他并非阿谀奉承,不是故意讨她开心才说这些话。季时傿凝神看向他,梁齐因的瞳色很深,在阳光下微微泛着一点赭色。

    都说眼盲之人双目无神,瞳仁混浊,但他的眼睛看上去却很明亮,让季时傿想到几年前在一个西域富商那见过的玛瑙宝石。

    梁齐因神情认真,是在说心里话。

    季时傿仰面笑道,“这般,谢谢你同我说这些,我知道了,那些话我不在意的。”

    “那便好。”

    梁齐因原本苍白的肤色上浮上一层淡淡的红,他借着扶去鬓边碎发的机会摸了摸脸颊,烫得厉害。

    二人走出府门,梁齐因询问季时傿需不需要备车马,季时傿摆了摆手,“不了,也没多远,散步回去了。”

    梁齐因点点头,手心满是汗,他还在等季时傿开口说退婚的事,尽管季时傿说了她只是借书,他总觉得不止如此,可谁知季时傿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入人潮中。

    梁齐因见状愣在原地,他下意识往前走两步,而后堪堪停住,心里乱得一团糟。

    突然,季时傿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不知何时返回,喊道:“六公子!”

    梁齐因猛地抬头。

    季时傿笑盈盈道:“我想起,侯府附近有家新开的茶楼,六公子若有空可否赏个脸一起去看看?”

    他们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数年的光阴如同缩地成寸,好像生离死别从未发生过,梁齐因一瞬间以为他们本该如此。

    他点了点头,方才的惶恐被季时傿的笑容击溃,情不自禁,温声道:“好。”

    作者有话说:

    nm,怎么老有词被口口啊

    第6章 旧事

    惊蛰过后,雨水骤多,气温回升,前几日成元帝方在先农坛附近完成了亲耕礼,以示大靖对农耕牧业的重视,百姓因而受到鼓舞。

    城内连着下了三天的雨,春雷乍现,有时出门还是碧空万里的晴天,下一刻便有雨水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季时傿差不多两年没有回过京,原先镇北候府地处京北,偌大侯府像座冷冰冰的石狮子一样坐落于定阳街,无论是商户还是百姓都觉得侯府三里内煞气重重,无人敢接近,因此侯府附近几乎没什么住户。

    只是这次回来,定阳街样貌变化极大,居民多了起来不说,侯府不远处甚至新开了家茶楼。

    听侯府的下人说,京中人多地少,寸土寸金,但是定阳街的租金便宜,因此这两年渐渐的,定居在此的人就多了起来。

    因为租金便宜,所以许多进京赶考的学子都寄宿于此,外来商人也颇多,人口相比较于其他街道有些杂,走街串巷中能发现不少群居的现象,马夫和酒楼伙计混住一室,院门外居然还晾晒着太学学子的学生服。

    穿过街南的民舍,再往前走百步,便到了热闹非凡的禄廷街,商肆绵延,来往的有贩夫走卒,有达官贵人,有太学学子,有番邦来使,与定阳街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热闹。

    近年来京中奢靡之风盛行,禄廷街上的茶坊酒楼气派豪华,往来人皆身份不凡,街边时常有高门小厮牵着骏马或是香车驻留。

    穿过人潮拥挤的街道,拐进一个偏僻的巷陌,再转过弯,是一家食肆,与外面纷华靡丽的酒楼不同,在繁华的禄廷街,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离了战场,季时傿卸下盔甲,穿着便服,她向来衣着素净,亦不簪花佩玉,再加上那与京中贵女截然不同的杀伐气质,走在路上,旁人都会自然地给她腾出一片空地。

    说实话,这让她有些不自在,所以今日出门,季时傿特地戴了帷帽。

    走进食肆,她穿过大厅的桌椅,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一个包间,屋内的人似乎已经等了好一段时间,一开门便听他抱怨道:“我都快睡着了!”

    季时傿摘下帷帽,张望了一番,“怀远还没来?”

    戚相野穿着件织金的绛紫外袍,腰间佩玉琼琚,梳着如今最时兴的发髻,整个人气质看上去极为sao包。闻言他一屁股坐下来,姿态散漫,笑嘻嘻道:“他不是升官了嘛,我估计他快忙死了吧哈哈哈哈哈!”

    季时傿瞥了他几眼,将帷帽与披风挂在一旁的架子上,“我来时的路上遇到你家里的人,正满京城的找你呢,你躲哪去了?”

    自上次戚相野和他爹闹翻脸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戚家,戚方禹表面说着让他滚远点再也不要踏进家门,实际上每日都暗暗派人寻找,昨日甚至来侯府问了两次。

    戚相野挠了挠头发,一脸无所谓道:“缬芳楼。”

    乃京城最大的花楼。

    季时傿:“……”

    她顿感无语,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时,包间的门忽然被打开,进来的人形容有些狼狈,走过的地方留下几个水印,一边关门一边哀叹道:“哎。”

    戚相野抬起头,怒道:“裴怀远!你怎么这么慢!今天你付钱!”

    来人披风已经湿透,一抖便滴了一地的水,他身上的官服也被洇湿,头发贴在脸上,开门时带进一股浓厚的雨水汽。

    此人名叫裴逐,字怀远,原先在户部任职,前段日子刚晋升为五品郎中。早年,与季时傿,戚相野二人一起就读于泓峥书院。

    裴逐将衣摆处的雨水缴干,抹了一把脸,皱眉道:“别提了,我最近真是流年不利,棘手事一堆不说,这刚刚好好走在路上竟突然下起了大雨!”

    春雨凉寒,季时傿递给他一杯热茶,“什么事?”

    “陛下意欲在绵山建一个行宫,如今已快要竣工,只是有一批账我对不上了!”

    闻言季时傿神色动了动,上辈子这事她只是听闻一些细枝末节,再加上她后来去了岐州,便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裴逐自行宫建成后如乘东风,一路高升,他们三人一个入了内阁,另外两个一个在西境,一个在北地,来往便渐渐少了。

    “好了,烦心事先放一边。”季时傿知道他熬过这段时日便会平步青云,因此微笑安慰道:“给裴大人看个东西,包您开心。”

    裴逐尚未说什么,戚相野先跳了起来,兴冲冲道:“什么好东西给我瞧瞧。”

    季时傿急道:“你别弄坏了!”

    他先裴逐一步抢走季时傿手上的纸包,一边拆一边躲着裴逐的争夺,咕哝道:“包的这么认真,我倒看看……诶这……”他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却见只是一本书,顿时变了脸色,扔给裴逐,“我还以为什么宝贝,一本破书罢了。”

    裴逐稳稳接住,对着戚相野怒目而视,仔细拍了拍书封,低头看清上面的字后眼睛一亮,差点跳起来,“《论道法》,程先生的《论道法》!”

    裴逐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看向季时傿,愕然道:“时傿你、你从哪弄来的?”

    季时傿道:“你说呢?”

    裴逐神色一顿,捧着书的手放下,怔道:“你去庆国公府了?你、你找梁……”

    话未说完,戚相野扑过来,眼睛瞪大几分,“啥?我cao,你还真去退婚啦?”

    听他说脏,季时傿一皱眉,拍开戚相野的头,“我的确去了庆国公府,但我没退婚。”

    戚相野捂着脑袋,“那你跑去干什么?”

    季时傿道:“借书。”

    戚相野啐了一声,“呸,咱俩半斤八两,你看什么书,从前说去乾熙湖抓鱼时你最积极……”

    季时傿忍无可忍,踹了他一脚,“滚蛋!”

    一旁的裴逐站着不动,脸色诡异,拿着书的手指动了动,“你见到梁岸微了?”

    季时傿点了点头,“见到了,你手上这本还是他誊抄的,原稿受损,他说等修补好再托我转交给你。我还同他借了另一本书,就快看完……”

    话音未落,裴逐忽然将《论道法》搁在桌上,“我不要了。”

    “啊?”

    季时傿面露疑惑,纳闷道:“为什么不要?”她记得裴逐曾经说过他很敬仰程絮先生,只是可惜他的手稿大多丢失,不曾流传于世,刚刚给他时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又不要了。

    裴逐别过脸,沉着声音,“《论道法》不过是先生著作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里面内容大多在其他书里提到过,没什么看头。”

    季时傿不懂这些,闻言愣了愣,将书拿回来,“哦,原是这般,那我明日还给梁齐因。”

    “算了。”裴逐又忽然伸手从她手里将书拿过去,不情不愿道:“姑且将就看看。我看完自己去还。”

    季时傿:“你爱看不看……”莫名其妙。

    裴逐黑着脸,自知理亏,坐到一边不再说话。

    这间食肆是是从前读书的时候,他们常来的地方。裴逐是家中庶子,母亲身份低微,伺候他的侍从多有疏忽,裴逐日子过的拮据,这间食肆价格低,他多年来经常到这里用膳。

    偶然间季时傿发现了这件事,裴逐一开始还躲着她和戚相野两人,再后来混熟了,三个人就时常一起来这儿了。之后各奔东西,每年大家都在京的时候还会来这间食肆一聚。

    戚相野永远是席间说得最多的人,相比较于他才华横溢的父兄,戚相野的口才基本都体现在说闲话当中。

    方才提到了梁齐因,戚相野这会儿喝多了上头便止不住将话头朝向他。

    “诶,你们知道那谁嘛。”

    季时傿瞥了他一眼,“哪谁?”

    “就是……”戚相野醉醺醺地打了个嗝,“梁、梁齐因他娘……”

    裴逐没好气地回道:“国公夫人,谁不知道。”

    梁弼的元配是京中世族白家的嫡女,诞下了梁齐盛与梁齐涵二子,但是梁齐涵在五岁的时候落水溺亡了,元配夫人痛失爱子,没有多久便撒手人寰。

    京中世家大族间联姻是常事,白家女嫁到庆国公府的时候,梁弼还没袭爵,那时候老国公还在世,梁家势大,想要攀附国公府的人数不胜数,白家自然也不会将这个机会拱手让人,所以又从族里挑了个适龄的女儿嫁给梁弼做续弦。

    便是梁齐因的母亲,白风致。

    戚相野张望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我跟你们讲,我也是听说啊,梁夫人嫁到梁家前已经与别人定了情。但是白家为了笼络国公府,硬是强迫她嫁给梁弼了,还把她心上人给……”

    他做个了砍头的动作。

    季时傿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