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捣寒衣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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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值初五,镇上逢集,祝晚棠惯例早起,拎起菜篮踏着蒙蒙天光,匆忙出门去了。 十里八乡村民齐聚,还未出巷,就已听得叫卖吵嚷不绝于耳,热烈浮在雾霭当中。 转过街角,两侧栽满梧桐,间或夹杂几棵烟树,红黄相附,层次分明,夜半时分浸了霜冻,表面积淀一层薄薄白意,压得枝叶低垂,簌簌纷纷坠在青灰石路上。日阳一照,不多时便都化开了,积在低洼处,反出滢滢微光,形成即将入冬的一点寒凉前兆。 而贩夫走卒往来攒动,踩过这条织锦绘彩的秋毯上,沿路兜售香药、种苗乃至锅碗瓢盆,渐成络绎迹象,贯通街衢首尾,虽谈不上拥塞,却也喧嚷。 石路湿润,在上面走动频繁了,难免产生泥泞,祝晚棠迎着熙攘人群缓步慢行,唯恐污水沾染鞋子——那是苏柔新制好的,原本舍不得穿出来走动,今早听她特意嘱托,这才珍而重之地套上。 途经一处小摊时,他忽然驻足不前,低头观瞧起来。 “上好的花蕈——相公娘子走过路过,瞧一瞧看一看咯——” 那商贩本在吆喝,眼见生意上门,忙道:“这些都是今天从山里挖到的,新鲜的很,拿来清炒或者煲汤都行。相公可要买一点?” 祝晚棠依言挑拣了些菌子,用油纸密封装好,结过账,迎面恰遇上两名妇人结伴行来。 其中一人银盆脸,月牙眉,一身半新不旧的葱绿通袖夹袄,竟是袁二婶子。她手中提有篾篮,原本正与随行之人低头交耳,余光忽地瞥向路边的祝晚棠,连忙唤道:“哟,祝相公,赶早就出门啊,吃过饭没?做什么去?” “还没。”祝晚棠微笑致意,“今天有集市,想趁早买点菜,再扯两匹厚布去。” “这是要制冬衣呢?”见他点头,袁二婶子挑一挑眉,“可巧了不是,我这妹子正要去集市卖布呢,快来瞧瞧,若有中意的,也省了一趟脚程。” 说罢,便把随行女子往前一推,示意对方自己介绍货物。 那妇人怯怯立在后方,头戴缁色帷帽,三尺纱布垂落,面目遮掩严实,只露出一截陈旧麻衣,脚边倒跟着一只黄白斑点的小狗,尾巴摇摆欢实,朝祝晚棠汪汪轻吠两声,算是招呼。 他认出那是福仔,旋即猜到女子身份,双手一拱,道了声周娘子安。 周娘子便是同住绿枝巷的周寡妇,平日甚少出入走动,祝晚棠新迁那天,曾隔着门送去过两盒糕点,只远远听她在院里道谢,似乎极为避忌外客。 眼下也算正式见面了,本该好生寒暄一番,以便进行交易,熟料对方愈发局促,原地踟蹰一阵,始终没有接话。 见此情形,袁二婶子主动揭开覆在篾篮上的兜盖,赔笑道:“妹子怕生,祝相公误怪。”又指着其中布匹介绍道:“这是上好的素缎呢,您瞧这纱线排得多细密,制成夹袄或是斗篷,穿在身上,又挡风又轻便。” 祝晚棠取出仔细端详一番,但见剪边齐整,纹理精巧,心下颇为满意,只是大多未经染色,虽然清雅,可冬节里穿上不免寡淡,遂问道:“有没有藕荷色?或是适合制成女裙的彩缎?” 周娘子闻言,反而朝后退去两步,躲入袁二婶子身侧,一如雏鸟寻求庇护,喏喏答道:“有的,不过还未染透,还要几日晾晒功夫。”声音细若蚊呐,顷刻淹没在周遭喧哗下。 好在他的耳力极敏,加之袁二婶子从中周旋传话,总算成功扯好棉布,又订下梅染、合欢的缎子各一匹,预备给妻子添置过冬新裳。 待得支好订金,袁二婶子不由喜笑颜开,眉眼弯弯眯起,好似是她自己赚下了这笔买卖,话音不免带了几分殷勤,双方话别之际,更是热情招呼祝家相公改日过来吃饭。 眼见对方走远,她这才回首对着周娘子感慨道:“哎哟,出手真是阔气,也不知道是做什么营生的。”又将那一吊钱仔细放进篾篮当中,嘱咐道:“来,妹子,这钱你拿好了,也算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咱们先回去吧。” “回去?不去集市了吗?”周娘子依旧是那低微语调。 “我的傻妹子,你怎么放着大主顾不去招揽,非要辛苦去集上叫卖?随我来就是。”说罢,她拉过同伴,直往绿枝巷子赶去。 此时平旦已过,日轮微现,天际隐有明光,云端拉出一线碧沉沉的玉色,她们的身影映在青瓦白墙上,一路匆匆并肩而行。 大抵受了潮冷水汽,踏过松动台阶时,缝隙溅起三四点泥花,不慎污脏了衣裙边缘。 泥印斑驳,袁二婶子却无暇顾及,一门心思奔赴巷尾那处宅院。她并非汲汲营营的逐利之辈,此刻动作急切,全为身边好友缘故。 古来寡妇多艰难,若有家中族老帮衬,日子兴许好过些许,偏偏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弱女子,寒心酸鼻之处比比皆然,不堪细数。眼瞅霜降已过,立冬将至,手头却无稳定活计,实在令人忧虑。 眼下只有缝穷这条路了,她想。所谓缝穷,便是贫苦妇女代人缝补衣服,以此谋生。 “妹子,你听我说,祝相公既要买布,说明家中需要置办冬衣,我虽未见过他的娘子,但听说是个体弱多病的,料想在针织方面总得要人帮衬一二。” 袁二婶子一面详细分析,一面拉过周娘子手掌,用力握了一握,以示鼓励。 “我这就把你荐过去,且放心吧,你的手艺极好,定能揽下这笔生意。” 一番话音温暖熨帖,热意顺着指尖漫入胸口,周娘子点点头,随后拢好帷帽,掩住所有紧张忐忑。 愈往前行,愈是悄寂,人声烟火俱被抛至身后,而在竹影婆娑的尽头,庭院阆然安宁,静候过往来客。 今天苏柔倒未贪睡,待到清光闲入窗棂,她便坐在榻前,捻了线,继续进行女红。原本打算缝制棉衣的,碍于前段时日丈夫手掌受伤,于是临时起意,打算先做一副厚实手套,方便他平日cao持家务。 他的掌心过于糙硬,也该需要好好养护了。 思及此处,她又想到了赵嬷嬷。尽管嬷嬷从未习武,然而手掌同样粗粝干涩,骨节更是膨大变形,偶尔抚过面颊,像是一张温热砂纸裹覆而来——那是经年累月负担冗杂农活所致,在成为她的乳母之前,赵嬷嬷度过了漫长艰辛的风霜摧折。 苏柔发出怅然叹息,倘若如今嬷嬷还在,她很想把她老人家接来好好照顾,承欢膝下。 正自分神间,忽听院外有人唤道:“祝娘子——祝家娘子在吗——” 那道嗓音嘹亮,听着倒是颇为耳熟,苏柔回神,手中动作稍有滞顿,复又恢复正常,想是附近邻家有位姓祝的姑娘,一时并未将这异动放在心上。 不过多时,声音逐渐低微下去,谁料院门转而被人扣响,夹杂三两高呼,翻来覆去仍是那句祝家娘子。 她蹙了蹙眉,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才收了线板,预备一看究竟。 行至堂屋,瞥见那顶挂在槅门边上的薄绢帷帽,不免有些犹豫,出门在外,她是一贯要戴上的,可以省下不少应酬功夫——她不善交际,人情方面,素来由祝晚棠负责。 然而转念一想,既已决意定居,何必隐匿面目,遂只简单束拢发髻,直往前院走去。 门扉背后冒出一张笑意盈盈的银盆脸,自然是那袁二婶子,苏柔却因初见,既不知对方来意,更不晓如何称呼,难免陷入静默犹豫。 此时恰有流云穿拂丹曦,屋檐漏下影影绰绰的浅光,斑驳洒落衣衫,恍如水岸边的粼粼碎金,而她仿佛一株临溪泽芝,自生清韵。 于是访客缓缓瞪大双眼,端端凝视于她,同样的缄口不言。 须臾沉默之后,袁二婶子率先赞道:“哟——祝娘子好俊的容貌!” 虽然有些评头论足的唐突意味,可是神情真切,不含揶揄打趣意味。语毕,又忙朝身后招手道:“妹子,你也快来瞧瞧,多漂亮的一个人物!” 周娘子顺势探出半截脑袋,两人目光齐齐落向她身上,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各有惊异神色,苏柔颇不适应,只得垂头侧身,稍稍避开视线,又听对方夸道:“简直是个玉人呢,像庙里的神仙娘娘。” 袁二婶子看她始终低眉不语,料是小媳妇乍见了生人害羞,正要讲明了来意,但那雪魄霜魂般的丽人忽然轻启双唇,只道:“我姓苏。” 话音落下,袁二婶子为之呆愣,唯恐敲错房门闹出笑话,连忙后退几步环视周遭,问道:“这里是绿枝巷尾吧?” “正是。” “那么,娘子是祝相公的妻子?” “正是。” 闻言,袁二婶子深感糊涂,道:“如此说来……娘子自然就是祝娘子了。” 苏柔哑然失笑,摇一摇头,耐心解释道:“我是他的妻子,可我姓苏,我叫苏柔,苏醒的苏,温柔的柔。” 女子出嫁从夫,往往冠以夫姓,此乃寻常之理,但她一再坚持姓名,袁二婶子不由古怪,好在生意人家脑筋活络,立马揣测出来几分缘由——祝相公或许是个入赘上门的女婿。当下从善如流,改口道:“苏娘子安好。” 苏柔颔首道:“不知两位jiejie怎么称呼?” “哎哟,哪里称得上jiejie啊,马上都要四十的人了,您太抬举了——我是巷口袁家铁匠铺子的,苏娘子若不嫌弃,唤我一句二婶子就行。” 然而这位苏娘子仍坚持道:“敢问jiejie姓名?” “啊……我姓王,单名一个清。”短暂迟疑以后,袁二婶子如实告知名字——不,此时应当称呼为王清才对。大约长久没有使用本名了,念出独属于自己的二字刹那,两靥隐隐有些泛红迹象,似乎颇为羞赧。 又见苏柔望向身侧的周娘子,她赶紧介绍道:“她姓柳,柳绿烟。也住在绿枝巷子,就是前面有篱笆的那户人家,你们还是邻居呢。” “梅花白雪坞,杨柳绿烟堤。好名字。” 至此,苏柔方才抿唇莞尔,逐渐抹去神色中的疏离拘谨,态度轻和温柔。 “不知王jiejie与柳jiejie所来何事?” 似是被这笑颜打动,王清同样报以微笑,亲热道:“方才街上遇见祝相公,他买了两匹棉布,又订了彩缎,说是想做女裙,只是一时未说尺码,不便裁剪,所以来meimei家里问询清楚。”说着,拉过柳绿烟往前一带,“若是方便,提前定下款样也是好的,我这妹子手巧的很,苏meimei喜欢什么样的裙袄,她都能裁出来。” 又去买布了?苏柔对于自家丈夫的囤货行为感到无奈,朝后略略退开几步,示意道:“风口不宜久站,两位jiejie请进屋详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