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来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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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男发现三井寿对篮球格外关注,是在三井寿不知道第几次故意扭头不去看篮球场的时候开始的。不知道是这个年纪的男生共有的特性,还是三井寿过分单纯地以为做出完全相反的行为就能掩盖自己的情绪,越喜欢什么他就越要说反话。 “不好吃!我讨厌梅子饭团!”这样叫叫嚷嚷的三井寿每次在夜宵时间进了便利店还是要去拿梅子饭团。被铁男用玩味的目光盯着,还要大叫就是不喜欢!只是因为好消化而且分量不大味道还很奇怪才买的! 是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吗?铁男朝着天空吐了口烟,努力回忆但真的没办法想起自己高中时期是不是也有这样口是心非的时期。 篮球场就在他们经常经过的那条路上,那条铁男送三井寿回家的路。虽然开摩托会快一些,但他们通常把一起走完这条路当做夜宵后散步消食的运动。德男和其他的小弟们都先一步各回各家,龙说自己做不来这种慢悠悠的散步,而且你们两个散步像那些黏黏糊糊的小情侣一样让人受不了,就骑着摩托风驰电掣地不知道去了哪。 所以通常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铁男叼着烟听着三井寿手舞足蹈地说今天路上有个家伙超搞笑的,抱怨在学校的时候教国文的老头子好烦人,mama今天给带的便当分量和以往一样过分,这样根本吃不完嘛。 铁男就这么叼着烟,有时会点上,有时又只是虚虚地含在嘴里,说是吗,诶,还真是有意思啊。直到逐渐靠近那个夜色时分也依旧很热闹的篮球场两百米之内。本来情绪高涨的三井寿到了那个地方总是诡异地慢慢沉默下来,执拗地扭着头不去看那些激动地喊着什么、快速地奔跑着的少年们。围绕在两人周围的通常只有砰、砰的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铁男倒是会扭头看。越过三井寿被头发遮住一小部分的侧脸看过去,一群或高或矮的男孩子们兴奋地追着一颗球满场跑,把汗水抹在领口上。高中生?初中生?现在的小孩子们单看脸的话还真是没法判断年纪啊。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三井寿的时候还以为这家伙绝对是叛逆的初三备考生,留着一头看起来精心打理过的中分长发,脸看起来倒还是有些小孩子模样,但是身高又确确实实像是高中生。被已经长得高大的德男领着,仰着头直视着自己说要成为不良少年,好像“成为不良少年”会有什么特定的练习方法一样。 视线在到达篮球场的铁丝网前,要经过的是故意抻着脖子不去看篮球场的三井寿。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过脸加快脚步走着直线,直到身后的篮球声和偶尔爆发出的欢呼声都逐渐消失在耳边,三井寿才肯重新把视线转向前方。 “这么讨厌的话,下次我们换一条路走好了。这也不是最快的路,都抄近道的话,说不定能节省个十分钟左右。”铁男拿下了嘴里的烟别在耳后,今天是没有点燃的。 “……不用了,这条路就好。”三井寿沉默了片刻后回答。他把掉落在脸颊边的碎发往脑袋后面一拨,双手抄进口袋仰头看着神奈川的夜空。 铁男顺着他的视线也向上看去,根本什么都没有。看不到星星,月亮也被雾遮得模模糊糊,只能隐约看见一团亮一些的云。铁男知道三井寿以前好像是很厉害的篮球选手,听德男用崇拜的口气提起过。只是每次话题都中断在“只可惜……”,这句话伴随的只有德男的沉默和偶尔会发出的叹息。 不是不能猜出这个小鬼为什么不在篮球场发光发热,非要跟着自己混不良。从三井寿不自觉地凝视着球网的姿态中看得出来,这小子根本不是对篮球失去兴趣而放弃的那种类型。平时喝完饮料的罐子会被他不自觉地以完美的抛物线从很远的地方扔进垃圾桶,不小心摆出的投篮姿势即使在铁男这个完全的篮球外行眼里也比那群咋咋呼呼打球的小孩们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铁男某一天在偶然间发现三井寿跪在床上的时候明显不舒服,双腿不断地变换着姿势,但始终无法保持太久。唔,所以也许是腿,但也有可能是膝盖。但是这家伙平时走路也不像是腿有伤的样子,所以那就是膝盖。那么是哪一边的膝盖?三井寿被坐着的铁男拉着俯下上半身亲吻的时候,无论姿势有多么别扭,都只会用右腿撑住自己的身子。 所以是左边的膝盖。那个时候的铁男用手梳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视线黏在了俯视着他的三井寿身上,手掌覆上了三井寿左边的腿弯。三井寿白皙的后颈肯定会因为这样的姿势完全暴露出来,虽然无法看到,但铁男的指尖仿佛已经感受到把手覆在那截后颈时指尖传来的到的体温。长发少年还没有变得特别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瞬,温热柔软的触感下一秒便出现在铁男的嘴唇上,三井寿乌黑的发丝铺在自己的脸上。 “那么,就到这里好了。”铁男在离三井寿家一百米的路口停住了脚步,顺手把耳后夹着的烟又叼回了嘴里。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火光在路灯下燃起一瞬,三井寿嘟嘟囔囔有些不满地抱怨为什么才十一点就赶自己回家,在铁男吐出的烟雾里摆摆手算作今天的告别。 站在有些昏黄的灯光下让烟草的味道重新充满口腔,铁男目送着那个挺拔瘦削的背影敲开了家门,身影被门缝透露出的暖黄灯光吞没,这才转身融入黑暗的小巷。 缓缓吐出最后一口烟,铁男随手将烟在路边摁灭。他们两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搞到一起的,铁男的记忆已然模糊。 说搞在一起其实也并不准确,两人间有的不过是夜幕降临后漆黑小巷里称得上难舍难分的亲吻,加上超出一般朋友程度的亲昵。漫长的拥抱,三井寿在自己的摩托车后座紧紧抱住自己的腰的力道,但两人从来没真的说过他们在交往。 就算努力去回忆,出现在脑袋里的也只有那个小鬼在暴雨天不回家,带着一兜子漫画挤进自己狭窄的房间,还理所当然地把头垫在自己大腿上的场景。 那个时候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攻击着薄薄的墙壁与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窗户,铁男喷出的烟雾被困在不大的室内久久无法散去,躺在他大腿上翻着漫画的三井寿被呛得轻轻咳嗽几声。铁男没忍住薅了一把三井寿的头发,把烟摁灭在不远处的啤酒罐上。 不知不觉登堂入室的小鬼,等到铁男某天突然察觉三井寿往自己家里跑的频率好像有点太高的时候,屋里不大的空地角落已经堆起了一摞漫画,间或夹着一两本当月的篮球月刊。玄关多出了三井寿的拖鞋,柜子里不属于自己的T恤短裤随意地堆放着。铁男叼着烟把三井寿的东西全都堆在一起,还得防着烟灰把三井寿的书都给点了。本就狭窄的出租屋因为多出了这样那样莫名其妙的东西变得更加混乱,下个月是不是应该跟那个小鬼收一半的房租? 周末早上好无聊,下午又太热,傍晚太阳下山了带我去海边好了。不知为何一大早就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三井寿毫不客气地钻进铁男小小的出租屋,穿着宽大的背心趴在吱呀作响的风扇前自说自话地安排了两人一整天的行程,膝盖上都压出一片整齐的榻榻米红印。 我真的有和这家伙变得这么熟?一大早上被莫名其妙吵醒的铁男吐了口烟,看着毫不客气地在自己家冰箱翻来找去的三井寿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橙汁,扣开易拉罐的拉环猛灌一大口。 虽说觉得莫名其妙,但铁男最后还是带他去了。夕阳落到接近地平线,天色也慢慢暗下来的时候,三井寿才从铁男还在震动的摩托车后座跳下来。细腻的沙子在鞋底发出微妙的声响,三井寿跨着大步慢慢地向反射着昏黄阳光的海水边缘走去。 暗红色的,球形的,好像在逐渐远去的太阳。夕阳在波光粼粼的海面拖出一条细窄的金黄小道, 通向逐渐暗下来的天空那头。三井寿不知为何被这样的景色深深吸引着,像被什么蛊惑着似的直着目光,插着裤兜一直前进。不太规律的海浪声越来越近,温暖黏腻的海风包裹着少年薄薄的身躯。 看起来已经十分遥远的落日虽然不及正午的太阳灼眼,但一直盯着看还是会让眼睛变得刺痛起来。稍微挪开一点视线,眼前的黑点却顽固地留在了视线里。三井寿对着太阳使劲眨了眨眼,小小的浪花拍在了他刷得干干净净的运动鞋上。再往前一些,再前进一步,小腿传来裤管被海水浸泡着的濡湿感。 “喂!”视线突然被什么东西遮挡起来,后知后觉开始酸痛的眼睛几乎要流下泪水,铁男带着淡淡烟味的灼热呼吸冲进三井寿耳畔。眼睛被铁男有些灼热的手掌覆盖,小腹被铁男的手臂箍着,他整个人被强行扯着退后了几步。三井寿有些不明所以地伸手去够盖在自己脸上的大手,转头有些疑问地对上了铁男十分难看的脸色。 “……你是真的没有常识还是故意的?盯着太阳看还往海水里走!”铁男盯着眼前这个好像觉得自己完全没错、还歪头看着自己的小鬼,急速跳动的心脏像是要飞出胸腔之外。自己不过是在路边找个地方停好车,一转头就看到这个小鬼盯着太阳毫不犹豫地大步往海水里走。铁男叼着的烟都吓得掉在沙滩上,在不远处道路两边行人惊异的目光里向着三井寿的方向猛冲过去。 “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不是涨潮的时候。”三井寿的声音在铁男越来越黑的脸色里逐渐降低。铁男一言不发,拽着三井寿的手臂带着他往海水的反方向走,一把将他按在了马路边远离海水的石堤上坐下。三井寿挪正了身子,后知后觉感受到脚上被湿鞋袜包裹的濡湿感。 真是的,德男把他带来的时候可从来没说过这个小鬼是这么难搞的高中生。铁男叹了口气,重新摸出根烟点燃,坐在三井寿旁边。沉默的不良混混与看起来还挺乖巧的高中生的组合引得附近坐着的情侣开始窃窃私语,间或往这两人的方向偷瞄一眼,又紧张地挪开视线。 夕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后,夜幕笼罩着细腻的沙滩。街边昏暗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散步的情侣们也陆陆续续挽着手起身离开。反射着微弱月光的平静海面泛着被微风吹起的涟漪,黑暗中被放大的蝉鸣、蚊虫和鸟叫声,漆黑的夜晚吞噬着远处物体的界限。鼻腔传来夜晚特有的味道,夹杂着身旁铁男身上传来的烟味,三井寿没来由地觉得心里一阵失重似的空荡。 “喂,铁男。”铁男吐出一口烟模糊地应了一声,就看到已经把鞋蹬掉的三井寿手往自己的裤兜探了过来。“给我一根烟。” 铁男静静地盯着他,没有马上开口拒绝这样唐突的要求。他像在观测什么珍稀动物一样任由三井寿掏自己的裤兜,捏出已经被挤得皱巴巴的烟盒,艰难地用指甲夹出了开口处的那根烟。生涩地把烟头小心翼翼地轻咬在牙齿中间,轻轻地用嘴唇含住,三井寿拍了拍铁男的膀子示意他帮忙点个火。 四目相对了几秒,铁男终于忍不住哼笑了一声。在三井寿即将恼羞成怒开始发火之前,铁男伸手抽走了他嘴里的烟,粗糙的指腹抹过三井寿的嘴唇。“别浪费了。”指尖持续传来烟草燃烧带来的微热,铁男夹着半根闪着微弱火光的烟靠在三井寿嘴边,说你非要抽的话,这个也就差不多了。 三井寿看着已经有些濡湿的烟嘴,捧着铁男的手犹犹豫豫地把嘴凑了上去。轻轻吸一口气,苦涩辛辣的烟雾瞬间在舌尖散开,很快弥漫到整个口腔。一把推开铁男的手,三井寿皱着脸张开嘴吐了吐舌头。迷蒙的白色烟雾随着张开的嘴唇散在空气中,残存在嘴里的味道却久久不能散去。 铁男抽回手把已经快要烧到手指的烟头叼回嘴里,说我就知道。 昏黄的灯光只能勉强映出三井寿侧脸的轮廓,两人间的距离不知何时变得这样近。乌黑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肩膀互相倚靠着的热度,好像铁男一转头就能吻上旁边那人的唇。 灼热逼近指尖,铁男将短短的烟头在石堤上按熄,最后一点橘红的火光也消失在夜幕中。身后是根本无人经过的街道,眼前是广阔的大海,铁男伸手轻轻搂过三井寿的脖子,嘴唇印上了三井寿的颈侧。 为什么亲他?盯着三井寿睁得溜圆的眼睛,铁男发现自己也找不出答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铁男指尖往三井寿背上一划,说走了,送你回家。 连烟都不抽,虽然说是在做不良少年,但三井寿干的最像不良少年的事情估计也只有逃课这一件。下午的课好无聊啊,讨厌数学课,一起去吃棒冰吧。坐在自己摩托车后座还抱着自己腰的三井寿懒懒地抱怨,半闭着眼躲着午后灼热的阳光。 铁男很想说他不吃棒冰,浪费时间做那种高中生才会干的事不如去打两局小钢珠。但是腰间传来背心被拽住的感觉,铁男憋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只能把安全帽往后座一塞。摩托的发动机轰鸣几声,飞一般蹿了出去,还伴随着三井寿惊吓的大叫。 摩托最后停在了他们常去的便利店门口,三井寿灵活地翻身下了车,窜进冷气开放的便利店里在冰柜前挑挑练练。停好摩托的铁男晃晃悠悠地进了门,对着店员指了指他身后的货架,店员心领神会地拿了包铁男常抽的烟。 下午的太阳营造出蒸笼般的温度,蹲在路边树荫底下的三井寿拆开冒着寒气的棒冰袋子。他掰了半根冰棒给铁男,一边叼着自己那半根伸手把半长的头发全都束在脑后,在脑后变成一个小小的丸子。汗珠从柔软的发丝间滑落,经过那截被闷得有些发红的脖颈,又被三井寿纯白的T恤吸收。 铁男侧着头,毫不掩饰自己游走在三井寿侧脸的目光。舌头一下下舔着化得很快的棒冰,察觉到铁男灼热视线的三井寿目不斜视,只是慢慢地把棒冰从下往上舔了一道,挑衅似的一下下用舌头戏弄着食物。铁男收回目光,垂下视线捻了捻自己的后颈,手里已经开始化掉的冰棒水珠一滴滴汇聚在guntang的柏油路上。 铁男带三井寿逃课,大部分时间都只是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一下午。有的时候德男和其他小弟们会一起来,有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通常会去海边,但有的时候也去附近的低矮山丘。坐在山上向城市眺望,三井寿会看得出神。 偶尔三井寿也会看着远方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像是什么“我们到底为什么活着?人生的意义在哪里?”铁男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停留几秒后又吐出,撑着脑袋说小鬼,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就送你回去上课。 不知不觉地凑在一起,又不知不觉地分开。等铁男意识到自己家的冰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易拉罐装的橙汁的时候,已经到了飙车偶尔需要套上外套的季节。 “再见了,运动男孩。” 说出口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铁男在逐渐远去的警笛声中反复回忆,明明只是几分钟前从自己嘴里吐出的话语,在记忆里却已经开始变得遥远又模糊。 已经有些变形的钥匙不太利索地打开了出租屋薄薄的门。门板打开又关上,铁男长出了一口气,叼着烟倚在门后发呆。剪短了头发,很好,很适合他。看起来还是和原来一样瘦,有好好吃饭吗?要做运动员的话,还像原来那样不喜欢吃饭是不行的吧。上次体育馆里那群小鬼后来真的没有再为难他?果然高中生的想法自己真的搞不懂。 从口袋摸出的打火机光芒起一瞬,很快又熄灭。熟悉的味道冲进肺叶,不知道过了多久,落在脚边的烟灰都铺了薄薄一层。铁男从裤兜里再摸出一根烟,拇指划过砂轮发出喑哑的摩擦声,从前几天开始就只能亮起微弱火光的打火机彻底罢工,无法再被点亮。 没有煤油了。表面都被磨亮的精致打火机早已被铁男的掌心捂热,铁男盯着躺在掌心里的打火机半晌,咔嗒一下合上了火机盖子。 是什么时候拿到的?记忆中还是穿着短袖,皮肤被太阳灼烧的夏天。 “喂喂……我不是说了借个能点火就行的吗?”铁男错愕得看着从家里慢悠悠晃出来的三井寿漫不经心放在自己掌心的打火机。 小巧精致的银色打火机细碎地反射着明亮的阳光,几乎没有划痕的机身一角有着复杂的浮雕,仔细看似乎是展开双翼、正要开始飞翔的鸟类。 “是老爸以前用的。”三井寿理所当然地接过铁男手里自己喝到一半的果汁,等在铁男的摩托旁。“反正最近他在用新的,借用一下旧的没有关系吧!” 铁男盯着手心明显价格不菲的打火机半晌,咔嗒打开了盖子,点燃了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叼在嘴里的那根烟,跨上了被晒得发烫的摩托。 这个,之后也一起还回去吧。 【倘来之物- The End】